第八章 風雨京華 八 一士諤諤

元祐二年(1087)八月,朝廷得到一件莫大的喜訊。

邊臣游師雄以種誼軍入洮州,生擒吐蕃首領青宜結鬼章,余均降撫。捷報到京,這是宋朝立國以來,受盡邊境寇患,第一次獲逮元兇的勝利,人心振奮,大家計畫拜表稱賀。

西蕃部落中,以唃廝啰最稱強大,朝廷封他西平王,用為屏藩。唃廝啰死,其子董氈非常桀黠。神宗朝,建昌軍司理王韶獻平戎策,建議利用他們家族間奪權的混亂,進兵剿治,雖然收復了若干城池,但是董氈的主力未動,而董的別將青宜結鬼章,就經常前來騷擾河州,歲為邊患。神宗曾命李憲懸巨額賞金,購買他的頭顱,十年不得。

這一次鬼章有意收復該族前失的故土,與西夏結合,約於事成後共分其地,遂引兵攻南川,城洮州,又派人鬻馬於漢界,要結合屬羌做他的內應。種誼得到情報,知道鬼章所駐洮州城內,兵力單薄,而西夏兵又遠水不救近火。於是,種誼便與邊將游師雄和熙河經略劉舜卿合議,分兵兩路,一直追到洮州把城包圍起來,乘有一天大霧,種誼親自指揮攻城,霧散,城也破了,鬼章坐在佛寺中,束手被擒。

但是,鬼章雖然被擒,而西蕃的主力阿里骨退走青塘,這一路兵打得怎樣,還沒有消息。蘇軾在滿朝官僚們一片阿諛聲中,獨以為「偏師獨克,固亦可慶」,但是阿里骨的巢穴未破,稱賀不免太早。而且他更認為「捷奏朝至,舉朝夕賀」,適足以助長邊軍將驕卒惰的風氣。這樣的議論,恰給眾人熱烘烘的興頭上,潑上一桶冷水,百官朝賀照樣舉行,他則不免為人側目。

西夏接應鬼章的軍隊,行至半途,聽說鬼章已經被擒,急忙回頭,沿途搶掠而去,一面卻又遣使請和,執政當局有意接受西夏的要求。蘇軾再上第二道札子,他說,猖狂之後,不能任其有求必獲,我們雖然以和平為國策,但是「為國不可以生事,既生事不可以畏事,今欲遽納夏使,是病未除而先止葯」。這意見顯然和執政當局發生衝突,然而他則「我言我見」,不顧一切。

同月下旬,他又三上札子,反對邊將貪功生事,請求朝廷節制進取。他更反對留質或殺戮鬼章,以為勢必激使他的舊臣與阿里骨會合,北交西夏,合力報仇,「進窺熙河,其患甚大」。所以,他又四上建議:利用鬼章號召他的舊部來討伐阿里骨,事成,許以生還!此正所謂「以夷制夷」之計。

被擒的青宜結鬼章,於同年十一月檻送闕下,獻於崇政殿,諭以聽招其子及其部屬歸附以自贖。鬼章表示服從,赦之,賜職陪戎校尉,遺居泰州。至於西夏的求和,執政當局還是接受了。

接著來的是禮部郎中葉祖洽改官案,這本來是件細事,但給事中趙君錫偏偏要把這十八年前的舊事牽扯出來,認為葉祖洽改官不當,予以封駁,理由是他當年進士廷試的對策,有訕及宗廟之語云雲。葉祖洽應進士試,殿試對策,一意投合執政當道的意思,說:「祖宗以來至於今,紀綱法度苟簡因循而不舉者,誠不為少,陛下即位,革而新之。」接下去則頌揚王安石、呂惠卿輩為忠智豪傑之臣。當時的初考官即是呂惠卿,定祖洽為第三等,中在甲科,且置於第一名及第;覆考官宋敏求定為第五等,應該黜落。蘇軾時任編排官,認為用詆毀祖宗來頌揚今上,竟可大魁天下,何以端正風氣,也奏請黜落,並且自擬一道「答進士策」獻呈神宗,神宗拿給王安石看,安石說蘇軾「所學不正」,遂無下文。

現在事隔十八年,趙君錫再把這件舊案牽扯出來,三省同奉聖旨,令翰林學士、中書舍人、諫議大夫共同參定。蘇軾今日的看法,則已與當時不同,蘇軾現在認為,政治社會中,士人為謀求出身,諛附權勢,是平常之至的現象,不必深究,倒是言語羅織,正是目前官僚群慣使的武器,為害政風甚大,為消滅趙君錫輩陰謀建立「語言罪人」的事例,復奏曰:「臣愚今詳君錫所駁,極為未允。臣取祖洽印本試策尋究,即無譏訕之言,不知君錫何以見其譏訕?」

後來,祖洽也上章承認「苟簡」二字是說錯的,「減落」出為淮西提刑。

十二月又試館職,蘇軾撰「策問」題:

……請借漢而論之,西漢十二世而有道之君六,雖成、哀失德,禍不及民,宜其立國之勢,強固不拔,而王莽以斗筲穿窬之才,談笑而取之。東漢自安、順以降,日趨於衰亂,而桓、靈之虐,甚於三季,其勢宜易動,而董、呂、二袁,皆以絕人之姿,欲取而不敢。曹操功蓋天下,其才百倍王莽,盡其智力,終身莫能得。夫治亂相絕,而安危之效,相反如此。願考其政,察其俗,悉陳其所以然者。

這次考試,蘇軾得一安州廖正一(明略),榜下,除秘書省正字。蘇門四學士外,蘇軾非常看重明略。

台諫官們並不放過這個機會,監察御史楊康國言:

學士院撰到召試廖正一館職策題,王莽曹操所以攘奪天下難易,莫不驚駭相視。撰題者,蘇軾也。

又監察御史趙挺之奏:

蘇軾舉自代,薦黃庭堅,庭堅罪惡尤大,尚列史局。按軾學術,本出《戰國策》蘇秦、張儀縱橫揣摩之說,近日學士院策試廖正一館職,乃以王莽、袁紹、董卓、曹操篡漢之術為問,公然欺罔二聖之聰明而無所畏憚,考其設心,罪不可赦。

趙挺之此奏,辭連黃庭堅,蓋此蘇軾當眾對他惡評,系得之於庭堅,仍然是公報私仇那一套,不足為奇。

翌年正月,王覿奏:

蘇軾長於辭華,而暗於理義。若使久在朝廷,則必立異妄作。宜且與一郡,稍為輕浮躁競之戒。

這些奏疏,太皇太后看厭了,「留中不報」,但是蘇軾本人不會完全不知道。趙挺之說「使軾得志,將無所不為」;王覿說「輕浮躁進,宜且與一郡」。蘇軾忍著這一切侮辱,不願辯白。《答劉貢父》述其此時心境曰:

某江湖之人,久留輦下,如在樊籠,豈復有佳思也。人情責望百端,而衰病不能應副,動是罪戾。故人知我,想復見憐耶?

這年冬天,他的眼病忽又複發,時間邁入元祐三年的正月,朝廷又詔蘇軾權知是年禮部的貢舉。宋人習稱「省試」,從全國的舉人中考選進士和明經,這是全國高等文官考試,規模與館職試大大不同。嘉祐二年(1057),禮部侍郎兼翰林侍讀學士歐陽修知貢舉,選拔了蘇氏兄弟,事隔三十一年,蘇軾也於元祐三年(1088)正月二十一日領禮部貢舉事了。玉尺掄才,是儒臣榮顯的任務,蘇軾全心全力要把這件工作做好。

上年冬末,汴京大雪成災,方圓數千里內,農夫失業,商旅不行。到開春以後,天氣還是很壞,不但雨雪交作,而且酷寒逾常。古人相信這是上天所示的警告,所以朝廷照例詔求直言。

蘇軾為了爭議役法,得罪過當朝宰相司馬光,仍然改行差役。差役不好,人人知道,台諫官們之所以不說,在當時是為逢迎相意。司馬逝世後,他們以為太后一定要維持司馬生前的舊政,仍不敢說。蘇軾對於此事,耿耿於懷,也曾屢與執政大臣們提起,雖都接受他的意見,但以紛更為不便,並無結果,現在朝廷詔求直言,他就決然上了《大雪論差役不便札子》。

蘇軾此札,雖然無用,但是傷了台諫的權威,且使司馬門人更加把他當做「叛徒」看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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