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風雨京華 六 經筵與驅程

元祐二年(1087)七月,告下,詔蘇軾兼官侍讀。蘇軾對於此一參加經筵的任命,衷誠地歡喜接受。

一則是皇帝的教育成敗,直接影響未來的國運,他要用循循善誘的功夫,將少年皇帝引向對知識、對歷史、對治術逐漸發生興趣的路子上去,培植聖學,陶鑄人格。

二則照當時的制度,臣子要陛見進言,並不容易。太皇太后垂簾以來,除了執政的宰輔、台諫、開封府尹和經筵講官外,其他一切臣工,都不易得到面見的機會。翰林學士雖說是侍從近臣,平常亦只能從內侍手中承受文件,無由當面論政。現在得此侍讀經筵的機會,就可以面向皇帝說自己要說的話,隨時有進言的機會,提供任何必要的意見。《辭免侍讀狀》說:「入侍邇英,其選至重,非獨分摘章句,實以仰備顧問。」皇帝年紀還小,蘇軾要將自己的思想、史識和政見,灌輸給少年皇帝,培養皇帝知人論事的能力,則五六年後親政時,希望以皇帝的權力與他所肯定的拯物濟時的見解互相結合起來,就可使理想變成現實。這是儒者最高的機會,蘇軾熱烈嚮往。有人勸他少在皇帝面前說話,免被別人疑忌,蘇軾認為以他所受恩禮之重,若復喑默不言,則是耳目盡廢了,拒不接受。

據說當時程頤在經筵說書的情形,非常糟:「借無根之語,以搖撼聖聽;推難考之跡,以眩惑聰明。上德未有嗜好,而常啟以無近女色;上意未有信向,而常開以勿用小人。豈惟勸導以所不為,實亦矯欺以所無有。每至講罷,常自誇道:『雖孔子復生為陛下陳說,不過如此。』」(元祐二年八月孔文仲疏語)當時哲宗皇帝還只有十二歲,不但不能接受他這種無影無蹤的說教,對他那種高岸不遜的態度,尤其反感。

蘇軾力矯程頤之弊,逢到他輪值進講的時候,就揀選歷史故事做教材,以夾敘夾議的方式,講述治亂興衰、邪正得失的緣由,希望這種富有啟迪性的教材和方法,易為童齡皇帝所接受。

至於講述的方法,也很重要,蘇軾怎麼講,固無記載可見。但他曾經讚譽范祖禹的講書:「言簡而當,無一冗事,無一長語,義理明白而成文粲然,已得講書三昧。」 推為經筵官第一。他對講書的理想如此,他的口才本來很好,其動聽當亦不在范淳父之下。

講讀的期日,每年分春秋兩期,春二月至端午為上期,秋八月至冬至為下期。遇單日皇帝御邇英閣,輪官講讀。

邇英閣在崇政殿西南,前槐後竹,氣象幽深。殿前一對古槐,枝幹插天,柯葉覆地,狀如龍蛇,人稱「鳳凰槐」。蘇轍於元祐元年九月除起居郎,十月入侍邇英,記其所見,作詩曰:

銅瓶灑遍不勝寒,雨點勻圓凍未乾。

回首曈曨朝日上,槐龍對舞覆衣冠。

自蘇轍之為起居郎,兄弟二人,遂得同時入侍皇帝講筵。蘇軾欣幸老弟的得步青雲,他認為宋代大臣,從講筵間出身的為多,細數當今朝中大老,如僕射呂公著、門下侍郎韓維、尚書右丞劉摯,莫不如此。故為兄弟相繼入侍邇英,作絕句四章,其第一首即曰:

曈曈日腳曉猶清,細細槐花暖欲零。

坐閱諸公半廊廟,時看黃色起天庭。

蘇軾覺得自己這幾年來的經歷,很像唐人白樂天。樂天自江州司馬除忠州刺史,旋以主客郎中知制誥,拜中書舍人;與他自謫居黃州,起知登州,召為禮部郎中,拜中書舍人,出處老少,大略相同。樂天罷官,悠遊林下,所以他也希望:「復享此翁晚節閑適之樂。」詩曰:

微生偶脫風波地,歲晚猶存鐵石心。

定似香山老居士,世緣終淺道根深。

是年九月十五日,講《論語》終篇,皇帝召執政、講讀和史官,舉行秋宴於資善堂,以御書唐人詩,分贈與宴的近臣,這是前所未有的「異典」。蘇軾所得是一首詠紫薇花的絕句:

絲綸閣下文書靜,鐘鼓樓中刻漏長。

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微郎。

連詩題及款共三十四字。按唐制:翰林學士帶知制誥,許綴中書舍人班;唐天寶元年,改中書為紫微省,舍人曰紫微郎,故所賜白居易前詩,恰符蘇軾身份。

在這段期間內,蘇軾剛正率直的性格,開罪於小人之處很多,舉例述之。

館職試題所引起的那場風波,平息未久,二年五月,朝命秘閣校理諸城趙挺之為監察御史。蘇軾聽說此人元豐末年任德州通判時,逢迎提舉官楊景棻的意旨,大力推行市易法,搞得商市大亂,當時監本州島德安鎮的黃庭堅向他請求道:「德安鎮小民貧,不堪誅求,乞稍寬緩一步。」挺之悍然不許。現在因大臣之薦改職,須應館試,蘇軾當眾批評道:「挺之聚斂小人,學行無取,豈堪此選。」

又挺之的岳父郭概當西蜀提刑時,本路提舉官韓玠違法虐民,朝旨委令郭概調查,他卻附會隱蔽,被蘇轍彈劾,郭概、韓玠並行黜責。積此怨尤,趙挺之把蘇氏兄弟恨入骨髓,等到朋黨勢成,他便出盡死力,做了攻訐蘇軾的先鋒。

還有一個張商英,字天覺,是章惇薦與王荊公,與薛向同為新法時期的理財能手。後來被舒亶出賣,宦途一直不很得意。蘇軾早在鳳翔簽判時,就已與他相識。元祐初,司馬光曾經有意要用張商英,來問蘇軾,軾曰:

犢子雖俊可喜,終敗人事,不如求負重有力而馴良服轅者,使安行於八達之衢,為不誤人也。

溫公因此打消了原意。

現在他任權開封府的推官,眼看蘇軾位望日隆,自恃與他相熟,便寫信給蘇軾說:

覺老近來見解,與往時不同,若得一把茅蓋頭,老僧欲往烏寺為公呵佛罵祖。

他的意思是要蘇軾舉薦(所謂一把茅草蓋頭,暗指薦字),薦他召入台省,他可以台諫的地位助他排斥異己。這種話,只使蘇軾對他非常鄙視,呂相也知道了這件事,很不高興,便將張商英調離中樞,出為提舉河東刑獄。從此伏下禍根,到哲宗親政時,張商英首先疏劾元祐諸臣,其因在此。

自從館職試題案後,洛學方面的上官均和蜀人呂陶互為攻訐,幾無寧日,太皇太后和執政大臣都已非常厭煩。於是把這兩人同時調離諫職,出呂陶為京西轉運副使,調上官均為禮部員外郎。這個處分,使程頤門人右司諫賈易心甚不平,他看出目前這一形勢,對於各派非常不利,單獨上言:「呂陶和上官均的互相攻訐,事由蘇軾、程頤交惡而起,如朝廷真欲澄清黨爭,應該並逐蘇、程二人。」又說:「呂陶依附蘇軾兄弟為黨,幕後實由太師文彥博從中主持。」同時又對范純仁橫加指摘,語皆無根。太皇太后認為賈易居然敢於侵犯國家元老,大為憤怒,一定要嚴加懲處,以肅政風。宰相呂公著奏言:「賈易的話也還正直,不過詆謗大臣太甚而已。」因此才得從輕發落,罷知懷州。

公著退朝,對同官道:「諫官所言,本來不能議論得失。不過主上現在年幼,將來如有諛惑上心的,仍要依賴左右諍臣,不可預使人主輕厭言路。」不錯,尊重台諫,是宋朝的政治傳統,但是台諫橫言,使人人畏避,國家事,有誰敢做呢?

蘇軾答慰呂陶外放書,有曰:

中間承進職,雖少慰人望。然公當在廟堂,此豈足賀也。此間語言紛紛,比來尤甚,士大夫相顧避罪而已,何暇及中外利害大計乎?示諭,但憫然而已。

是年八月間,程頤因一細事,燒起了滿朝怒火。

有一天,皇帝因患瘡痛,不能御邇英閣聽講。恰巧這天程頤輪值,所以先得這個消息,便往見宰相呂公著,當面責問道:「上不御殿,您知道嗎?」

公著遜謝未知。程頤道:「人主有疾,而宰相不知,實在令人寒心。」

他再推進一步,搬出禮法來:「二聖臨朝,上不御殿,太皇太后不當獨坐。」第二天,宰相及其以次大臣,就根據程頤的消息,入宮請安。太后問他們從何得知,他們把程頤的話都據實奏了,太后很不高興。

於是由御史中丞胡宗愈、給事中顧臨首先發難,連章力詆程頤不宜再在經筵。諫議大夫孔文仲奏文措辭非常激烈,他說:「程頤污下𪫺巧,素無鄉行。經筵陳說,僭橫忘分。遍謁貴臣,歷造台諫,騰口閑亂,以償恩仇。致市井目為五鬼之魁。請放還田裡,以示典刑。」此時,司馬門下的劉安世、劉摯也都參加進來,攻擊程頤。器之說:「程頤、歐陽棐、畢仲游、楊國寶、孫朴,交結執政子弟,縉紳之間,號為五鬼。……方今士大夫無不出入權勢,何不盡得鬼名?惟其陰邪潛伏,進不以道,故頤等五人,獨被惡名。」孫覺說:「若夫紛紛之論,致疑於頤者,非獨臣言也。直以自古以來,先生處士,皆盜虛名,無益於用。若頤者,特以迂闊之學,要君索價而已。」蘇軾也上章說:「臣素疾程某之奸,未嘗假以辭色。」又指他為「縉紳之所共疾,清議之所不容」。在此千手所指之下,程頤終於被黜,出為管勾西京國子監。

程頤曾說:「天下重位,惟宰相與經筵。天下治亂系宰相,君德成就責經筵。」以程頤當時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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