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風雨京華 四 老成凋謝

元祐元年(1086)四月癸巳,王安石薨於金陵。

是年閏二月司馬光拜相時,安石已經卧病在床。他的弟弟安禮帶了朝報來看他,安石在病床上展讀,他只慨然說了一句:「司馬十二作相矣。」別的什麼也沒說。

後來陸續聽到朝廷在頻頻廢止他所創建的新法,他也夷然不以為意,從不說話。直到聽到罷免役、復差役事時,他才愕然失聲道:「連這個也罷了。」停頓好久,又緩緩接著道:「此法終究是不該罷廢的。某與先帝反反覆復討論了兩年,才付諸實行,此中利害,講求無不曲盡,此法終不可罷。」

安石去世的噩耗傳至京師時,司馬光也在病中,他怕政治上的投機分子,乘勢詆毀這位國家元老,趕忙在病床上倚枕作書給呂公著說:

介甫文章節義,過人處甚多。但性不曉事而喜遂非,致忠直疏遠,讒佞輻輳,敗壤百度,以至於此。

今方矯其失,革其弊,不幸介甫謝世,反覆之徒,必詆毀百端。光意以為朝廷特宜優加厚禮,以振起浮薄之風。苟有所得,輒以上聞。不識晦叔以為何如?更不煩答以筆札,扆前力言,則全仗晦叔也。

朝廷追贈太傅,蘇軾撰敕,竭誠推美。如言:

將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異人。使其名高一時,學貫千載,智足以達其道,辯足以行其言,瑰瑋之文足以藻飾萬物,卓絕之行足以風動四方。用能於期歲之間,靡然變天下之俗。

又稱其學術造詣曰:

少學孔孟,晚師瞿聃。網羅六藝之遺文,斷以己意;糠粃百家之陳跡,作新斯人。

稱朝廷對他的眷悼,則曰:

朕方臨御之初,哀疚罔極。乃眷三朝之老,邈在大江之南。究觀規模,想見風采。豈謂告終之問,在余諒暗之中。胡不百年,為之一涕。

安石薨逝之日,正是政治上極端的反對派當權之時,滿朝儘是當年被他排擠的人物,飾終論典,何嘗沒有人不想乘機打一場死老虎!幸而司馬光識得大體,蘇軾也善代王言,元祐朝士胸襟氣度的寬宏闊大,真不可及。

司馬溫公自與王荊公議政不合,退出中樞,居住洛陽,一十五年,邀約門人在獨樂園裡,專心著作《資治通鑒》,脫稿未久,就受宣仁太后的徵召還朝,時已六七高齡,身體一向不好,拜相後工作繁劇,於是百病叢生。但他上則感激太后倚任之重,下則凜懼人民望治之切,無法顧及自己的病體,日夜孜孜,唯恐不及。他的門人弟子舉諸葛亮「食少事繁,其能久乎」的故事來勸他,他則淡然說道:「死生,命也。」依然終日營營,不肯稍息。

太皇太后知道司馬光力疾從公的情形,立即下詔免他朝參,准在禁城中乘轎,三日一入省。司馬光認為「不敢當」,又說:「不見君,不可視事。」於是太后只好詔令:由他兒子司馬康扶掖入對。這樣的情形,何能持久,終於到了真正撐持不住的一天,他只好寫信給呂公著說:

光以身付醫,以家事付子,惟國事未有所託,今以屬公。

遺憾的是病體拖延已經太久,繼久疾之後,死亡便悄悄來到。

元祐元年(1086)九月初一,宋尚書左僕射司馬光薨於位,享年六十八歲。還朝主政,為時不過一年,距王荊公之薨於金陵,亦只差遲四個多月而已。

溫公薨日,皇帝方領大臣舉行明堂祀典,朝臣以致齋,不能趨奠,至禮成降赦畢,參與祀典的三省官亟欲趕往司馬相邸弔唁時,不料時任崇政殿說書的程頤,攔著眾官道:

「《論語》:子於是日哭,則不歌。豈可賀赦才了,便去弔喪。」這時候旁邊有人詰難道:「孔子說:『哭則不歌。』沒有說歌則不哭。」

蘇軾平常就很討厭這位拘泥古禮、不近人情的道學先生,這時再也按捺不住,便嘲笑程頤道:「此乃枉死市叔孫通所制的禮。」眾官大笑。

其時蘇軾已受任翰林學士,作了祭文,不顧程頤的反對,和兩制官一同前往祭奠。程頤看攔阻眾人不住,便去跟司馬家的孝子說:「不得受悼。」大家去碰了一個壁,很是生氣。

蘇軾又說:「可謂鏖糟陂里叔孫通。」

程頤為溫公主辦喪事,一切都遵古禮。用錦綢做囊,把遺體裝在囊中為斂。

蘇軾實在看不過去,便指著錦囊道:「還欠一物,當寫信物一角,送上閻羅大王。」

伊川程子是個道貌岸然的人,面色淡黃,目有稜角,顴骨微收,一臉結實剛勁的神氣,短短的白須在頰上如欲飛動,剛方莊重,凜然不可侵犯。 蘇軾卻那樣笑謔了他,這不但傷害了程頤的尊嚴,而且開罪了視程頤為聖人的一班洛學弟子,遺下後來無窮的後患。

程頤是司馬光、呂公著兩人會同薦舉的河南處士。他十五六歲時,與其兄程顥從周濂溪學,為承襲宋學的代表人物,人稱「二程子」,居學術界的領導地位。英宗、神宗兩朝,大臣屢次推薦,他都拒不出任。元祐初,他因少年皇帝的教育,關係國家未來隆替,所以,以五十之年才出山來,要以成就君德為己任。初詔為西京國子監教授,力辭不就,元年二月再召為秘書省校書郎,入對稱旨,改崇政殿說書。宋制:經筵講官,地位高者為侍講、侍讀,秩卑資淺者為說書。程頤起於處士,故敘官僅得「說書」,他也不以為意。只是照他理想,動輒誦說三代古禮,言則必稱堯舜孔孟,這迂夫子的樣子在官場中卻很惹人厭惡。蘇軾和他同樣不適於做官,但卻相反,處處以精神自由為重的人,心裡非常鄙薄程頤的矯揉造作,視之為偽君子;程頤看蘇軾,則是一個浮薄文人,彼此都很瞧不起對方。

程頤在經筵為皇帝講書,中間有段休息時間,移坐殿旁小軒。哲宗當時還是一個十一歲的孩子,閑著,靠在窗檻上,隨手摺了一條柳枝來玩。這本是平常小事,不料程頤便拉長了臉告誡起來,說什麼時當春和,萬物發生,不可無故折柳,致傷天地和氣等,嚕嚕囌蘇一大套,說得少年皇帝很不高興,把那條柳枝恨恨地擲在地上。司馬光聽得這個報告,便很感慨地對門人批評道:「使人主不願親近儒生,正因為有這等樣人的緣故。」

其實,一般人都有同樣的觀念,所謂道學家,上焉者自立崖岸,高不可攀;下焉者,冬烘猥瑣,不過供人訕笑。程頤的作風,遠不如他的老哥程顥通達,他那種僵硬頑固的態度,即使同是研治天人性命之學的洛學泰斗邵雍(康節),也認為伊川已經鑽入牛角尖里,救拔甚不容易。

相傳,邵康節病亟將歿,程頤趕去向他問「道」,康節笑道:「正叔,你這人可謂生在姜樹頭上,將來亦必死於姜樹上。」

「此話怎解?」程頤沒能聽懂。康節張開兩手示意,他還是不解。康節說:「面前路徑須令寬,路窄時,自身且無著處,何能使別人行?」

然而,他自立朝以來,所言所行,卻仍然是最狹窄的路徑,生薑樹頭的三代古禮。

程門弟子認為蘇軾侮辱了老師,就誣言蘇軾欲主辦溫公的喪事,為程頤所得,因此生了妒嫉之心。這是卑劣的人身攻擊,蘇軾也不必以主辦丞相的喪事來增高自己的身價。另有一種批評:

「子瞻,溫公門下士也,聞其捐館,不見有慘切之容,悼惜之語,而輕浮謔笑,無異平時。」

不論蘇軾對程頤的謔笑,原系極端鄙薄的變形發泄,然而,身臨喪家,態度總欠莊敬,這還不失是一種合理的批評。

司馬光飾終之典,非常隆重,太皇太后和皇上都親臨弔奠,同時輟朝三日誌哀。贈太師溫國公,予謚「文正」,襚以一品禮服,賜龍腦水銀棺斂,賻贈銀三千兩,絹四千匹,派員護喪,歸葬於他的故鄉——陝州夏縣之涑水鄉。

司馬既逝,朝中大事裨倚右相呂公著,再以呂大防為中書侍郎,劉摯為尚書右丞,輔佐公著。

呂大防,字微仲,原籍汲郡,生長在京兆藍田,是個樸實厚重的北方人。身長七尺,眉目英秀,說話聲若洪鐘,每日朝會,在殿廷趨蹌進退,威儀翼翼,神宗往往目送其退。

大防為人,態度嚴肅,過市,從不左顧右盼,平時家居,終日如對賓客。在執政中,不免有人以私事干請,他便正身危坐,只聽不答,不論多久,絕對不發一言,所以,他有個綽號叫「鐵蛤蜊」。

蘇軾與大防向來交好。後來,蘇轍在朝,與大防合作得更是非常密切,劉摯則成為逆派的領袖,與蘇氏兄弟完全對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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