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飄泊江淮 三 金陵謁荊公

王安石於熙寧八年(1075)二月,東山再起,復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同年四月,進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再度拜相。這時候,神宗對他雖然敬信不衰,但政治大環境,對他先已造成的「親友盡成政敵,謗怨集於一身」的情況,並不因為中間稍稍間歇而有任何改善。另一意外,他的還朝,反而見忌於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呂惠卿,認為安石再相,擋了他的錦繡前程,遂欲力閉其途,只要可以為害安石的,無所不用其極。甚至利用獻《流民圖》的鄭俠獄案,害安石之弟安國。更將安石給他的私書,中有「無使齊年(指馮京)知」「無使上知」語者,密呈神宗,動搖皇上對他的信心。安石一則痛心於他的新政措施敗於群小之手,事功渺不可期;再則又很悔恨於「智不足以知人,而險詖常出於交遊之厚」。失望之極,屢屢上章求去,無奈神宗總是不許,甚至詔令「勘斷來章」,以示挽留的堅決。

不料再相的翌年,安石最得力的長子王雱(元澤),竟以三十三歲的英年,忽患背疽而死。遭遇如此,安石悲傷不堪,萬念灰滅。決心擺脫政柄,罷為鎮南軍節度使同平章事,判江寧府,蕭然歸隱金陵。

一個政治家,一旦從熱烈的政治生活中冷靜下來,不免回顧生平,牽扯出種種前塵往事,常為自己作下一個殘酷的結論。安石自嗟這一腔救國救民的抱負,何以竟不為當代的先達和老成所接納,血心創造的種種新政措施,又不能獲得大部分正人君子的合作,孤軍奮鬥勉強打下的一點新政基礎,而又後繼無人,是不是他的一切努力,都將付諸無情的東流,將來歷史上又將如何描畫他呢?他不能為同時代的人所了解,怎能避免後人的曲解或歪曲?一向強硬的安石,也不禁惶惑起來,一種突然產生的孤高的寒意,侵襲著他;一種無助的失落和悲哀,淹沒了他。當時所作七律一章,意境竟已非常蒼涼:

自古功名亦苦辛,行藏終欲付何人?

當時黯暗猶承誤,末俗紛紜更亂真。

糟粕所存非粹美,丹青難寫是精神。

區區豈盡高賢意,獨守千秋紙上塵。

安石原來有皇帝詔賜的一座宅邸,在金陵白下門外七里,距鐘山寶公塔亦七里,故名「半山」的地方。雖是退休宰相的宅邸,周圍卻不築設圍牆。門下勸他,居室如此暴露,未免太不安全,他但笑而不答。每日騎匹野驢,帶一兩個隨僮,漫遊金陵各處山水名勝,南朝遺留下來的許多佛寺,逐一都有題詠,幾年下來,倒已積存了很多詩稿。

後來,這位孤獨的老人,不幸又害了一場大病。病後,精神體力更加大不如前,覺得自己要這空蕩蕩的大宅邸,實在沒有用處,便把它舍作佛寺——名曰「報寧禪寺」。他則隱居鐘山,閉門卻掃,平常不大出門。到蘇軾自黃州至金陵時,安石已經在此閑居八九年了。

當年的現實政治,曾使王、蘇二人隔閡甚深,誤會重重。但至罷政閑居以後,蘇軾已在黃州,安石對於這位後輩的才氣、學問和品格,卻又非常欣賞起來。凡遇有從黃州來的人,他必定要問:「子瞻近日有何妙語?」

有一次,有人告訴他說:「子瞻宿於臨皋亭,夜半醉夢而起,作《勝相院經藏記》一篇,得千餘字,一氣呵成,寫畢,才點定一兩字而已。現有抄本在船上。」

安石即請人取來。其時,月出東南,林影在地,這花甲老人,便站在屋廊檐下,就著薄暮微光,展卷細讀,喜見眉宇。

「子瞻,人中龍也。不過這篇文章中,卻有一字未穩。」老人讀畢,慨然言道。

「願意聽聽您的高見。」

「文中『日勝日貧』那一句,不如說『如人善博,日勝日負』。」

這話後來傳到蘇軾耳中,他也禁不住拊掌大笑,認為荊公確是知言。

蘇軾一到金陵,即遭殤子之痛,還來不及去晉謁荊公,荊公卻已野服乘驢,到江邊來看他了。

蘇軾不及冠帶,出船迎揖道:「軾今日敢以野服見大丞相。」

「禮豈為我輩設者!」安石洒然笑答。

這兩位個性不同,但是一樣偉大的人物,不論從前身在政治漩渦中,曾經有過若干是非,多少摩擦,而今事過境遷,金陵重見,則兩人都已退出了那個混亂而又充滿喧囂的政治舞台,彼此皆是台下的閑人了,回首前塵,恍如噩夢。現在,悠遊林下的王安石,得以一代才人來看待蘇軾,蘇軾則以前輩敬視荊公,無拘無束地晤言一室之內,不覺都有快慰平生的喜悅。

王安石與蘇軾,二人間另有一件微妙的關合,為兩人的生、死、出身,都在同一年歲上。安石生於天禧五年(1021),蘇軾生於景祐三年(1036),年齡相差十五歲。安石成進士於慶曆二年(1042),蘇軾為嘉祐二年(1057),同為二十二歲登第,前後相距也是十五年。最後一點,則在當時兩人都不自知的,安石薨於元祐元年(1086),蘇軾卒於建中靖國元年(1101),享年均為六十六歲,辭世先後也差十五年,可謂巧極。

蘇軾約期來謁的前一晚,安石和幾個門下客閑談,他問「動」「靜」二字,應該怎樣解釋?門客回答的話,拖拖沓沓數百言,還沒解說明白,安石不能滿意,便說:

「等子瞻明天來時問他。」

後來拿這題目問蘇,蘇軾應聲答道:

「精出於動,守神為靜,動靜即精神。」

安石為之擊節稱嘆。

蘇軾在黃州作雪詩,有「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眩生花」句,別人都不知典故出處,他二人談到這詩時,安石說:「道家以兩肩為玉樓,以眼目為銀海,閣下使的是這個典故嗎?」蘇軾大笑稱諾。退後,對安石門客說:「學荊公者,哪有像他這樣博學的啊!」 荊公叫蘇軾口誦一篇得意的近作,他親筆寫了,送他做紀念,又自誦詩叫蘇軾寫贈自己。

他們兩人,接連數日,朝夕相見,飲食遊玩,都在一起。金陵太守陳睦(和叔)陪伴他們同遊了蔣山諸寺,安石的門客段縫(約之)、葉濤(致遠)、陳輔之等共與游宴,大家都很偷快。

老年人歷經世故,大抵都會喜歡史學,安石和蘇軾於縱論詩文之餘,不知不覺就把話題轉入治史這條路上去了。安石認為蘇軾是蜀人,平生縱跡又遍歷中原和荊吳諸地,是重寫三國史的理想人選,便鼓勵他乘現在有時間來擔當這一任務。安石說:「歐陽修作《五代史》而不作《三國志》,實是可惜,現在應該由你來做。」蘇軾堅辭不敢,說:「作史我不內行,願舉劉道原(恕)自代。」 從覃心著作又談到安定生活的重要,安石就舉自己舊作《讀蜀志》一詩為證,他說,三國的劉備曾對許汜說:「人該憂國忘家,不應求田問舍。」安石不以為然,曾作翻案文章曰:

千載紛爭共一毛,可憐身世兩徒勞。

無人語與劉玄德,問舍求田意最高。

因此,又勸蘇軾就在金陵買點田地,尋所住宅,先把生活安頓了,然後才能讀書治學。安石這番意思,非常明白,他希望蘇軾留居金陵,和他作伴,蘇軾也為之非常感動,作《次荊公韻四絕》中,有一首是:

騎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

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

蘇軾面對這偉大而又孤寂的老人,想起「逝者如斯」又不可追的過去時候,有許許多多可以後悔的地方,所以說「從公已覺十年遲」,這是蘇軾真誠的懺悔之辭,是他經過御史台獄的鍛煉,經過黃州五年,沉痛的反省之後,才說得出來的真心話。荊公得此詩後,也很感動,惘然道:「十年前後,我便不廝爭。」

蘇軾在金陵逗留期間,聽從安石勸告,開始訪求田宅,可惜匆匆不得遇合。後來,他的忘年老友河南王益柔(勝之)奉命來替陳睦接知江寧,就又陪他再游蔣山,賦詩中提到荊公舍宅作寺的事,有言曰:「欲款南朝寺,同登北郭船。朱門收畫戟,紺宇出青蓮。」安石聽說蘇軾有此作,急命取讀。當他念到「峰多巧障日,江遠欲浮天」句時,不禁拍案叫絕道:

「老夫平生作詩,無此一句。」

五言詩是安石最擅的勝場,蘇軾評荊公詩,說過:「荊公暮年詩始有合處,五字最勝,二韻小詩次之,七言詩終未脫晚唐風味。」歷來論詩者,公認此是確當的評論。所以,作五言長詩而要博王荊公的拍案稱賞,確是不易。

王益柔就任一日,即又詔移南都。時已八月,蘇家泊舟為宅,終非久計,只得辭了荊公,八月十四日與王益柔聯舟同往儀真(今江蘇儀征)。

蘇軾別去,安石對人長嘆道:「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離開金陵的翌日,蘇軾即在舟中作書上荊公,曰:

某游門下久矣,然未嘗得如此行,朝夕聞所未聞,慰幸之極。已別經宿,悵仰不可言。……

蘇軾回想熙寧年間的荊公,懷抱一腔救國的熱忱,執持理想,那一份勇往直前的勇氣,著實足以令人敬佩。曾幾何時,如今只是個衰病而又孤獨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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