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飄泊江淮 二 訪弟·殤子

蘇軾謫至黃州的第三年春四月,他的老友楊繪(元素)因舉薦屬吏王永年,被台諫糾彈,貶官荊南節度副使,乘這機會曾到黃州來看望過他。當時楊繪還對蘇軾提起十年前,他接替陳襄來知杭州時,蘇軾贈詞《醉落魄》中有「尊前一笑休辭卻,天涯同是傷淪落」的句子,不料正應驗了今日兩人相同的命運,成了「語讖」,相與感嘆良久。

這次游罷廬山,還至九江,蘇軾才得到好消息:上年(元豐六年,1083)十一月皇帝南郊祀天於圜丘,大赦天下,楊繪亦援恩例起知興國軍,已至任所。蘇軾感念他們之間的友誼,不惜從九江原路折回到與武昌甚近的興國去看望楊繪。

然後,蘇軾一人再自興國陸行,徑赴筠州去看他的老弟。過瑞昌,自言「溪上青山三百疊,快馬輕衫來一抹。……」(《自興國往筠,宿石田驛南二十五里野人舍》詩),這時候天氣尚不太熱,旅途還算輕快。五月一日至建昌,途遇蘇轍的女婿王適(子立),再至永修,訪問了李莘(野夫)、李常(公擇)兄弟的故居,因為屋主久已不在,似已十分荒敗。當時李常已離開舒州,在京做禮部侍郎,李莘亦官於他處,所以詩說:「何人修水上,種此一雙玉。思之不可見,破宅余修竹。」他懷想故人,只是:「我來仲夏初,解籜呈新綠。幽鳥向我鳴,野人留我宿。徘徊不忍去,微月掛喬木。」一種朋友契闊的懷念,更加深了他在流浪中的寂寞。

到了奉新,先派人送信給蘇轍說:「已至奉新,旦夕相見。」將至筠州前,又寫了《將至筠,先寄遲、適、遠三猶子》那篇長詩,說他「露宿風餐六百里」,明朝雖然已可走到高安的南(蜀)江了,但是「念汝還須戴星起」,充分寫出了他當時的興奮和熱望。距高安二十里,蘇轍等已在城外建山寺迎候了。

蘇轍在筠州,交遊寥落,常相往來的,僅有洞山和雲庵和尚、黃蘗的道全禪師和聖壽院的蜀僧有聰禪師。在接信之前幾天的晚上,雲庵和尚夢與蘇轍及有聰禪師,三人一同出城去迎接五祖寺的戒禪師,醒後覺得奇怪,一早便來告訴蘇轍。話未說完,有聰禪師卻也來了。

蘇轍迎上去,大聲對他說道:「他正與洞山老師說夢,您也是要來說夢嗎?」

「夜來,正夢到我們三人同去迎接五戒和尚。」有聰禪師說。

蘇轍拊掌大笑,說:「世間果有同夢的事,真是奇怪!」

過不幾天,蘇軾的送信人到了。蘇轍、雲庵二人大喜,及期,雇了竹轎,出城二十里至建山寺等他。

蘇軾到了寺中坐定,兄弟久別重逢,一時不便說話,蘇轍就各將前些日子所做的夢說給他聽,不料蘇軾聽後,說出一段故事來。

「我八九歲的時候,常常夢見自身是個和尚,往來陝右一帶。還有先妣孕我時,曾經夢見一個和尚要來我家投宿。還記得這和尚身材瘦長,瞎了一隻眼睛。」

雲庵大驚道:「戒和尚是陝西人,瞎了一眼的。晚年棄五祖寺來游高安,終於大愚。從現在倒數上去,恰恰五十年。」

蘇軾這一年是四十九歲,大家相信五戒禪師是他的前身。蘇軾自己也很信這話,至元祐中,在京城給雲庵和尚寫信,還說:「戒和尚不識人嫌,強顏復出,真可笑矣。既法契,可痛加磨礪,使還舊規,不勝幸甚。」

不但如此,自是而後,蘇軾常穿衲衣,甚至將朝服套在衲衣外面,穿了就去上朝。那時候,哲宗皇帝還是十幾歲的小孩,眼睛尖,好奇心重,他看得很奇怪,便問右璫陳衍道:「蘇軾襯在朝章裡面的是什麼衣服?」

「是道衣。」陳衍回答。

哲宗聽了一笑。

蘇軾來了,被款待住在蘇轍家廳堂前廂的東軒里。

說到蘇轍的住處,比黃州的臨皋亭還不如。他剛到高安時,就住在鹽酒稅局裡,屋在江邊,常遭水淹,而且敝舊不堪。後來乞得郡守的許可,才借到部使者的府邸暫住,仍然是一所東倒西歪的破宅,他自己用木頭來支撐欹斜,土補圮缺,才勉強可住。只有廳堂外那間東軒是自己新造的,還在軒前手種了兩株松樹,百來株綠竹,算是最富情調的一間居室,現在用來招待老兄。

蘇轍在高安的生活,遠不如蘇軾在黃州那樣閑適。這鹽酒稅的差事,原來有三個人在做,蘇轍來後,另外兩個人適皆罷去,從此不再補人,一切瑣事都壓在蘇轍一個人肩上了。早晚上下班,中間隔著一條江水,都須坐船擺渡,自作詩說:「朝來榷酒江南市,日暮歸為江北人。」已夠奔波勞苦了,何況他還必須整天坐在市場中,鬻鹽、沽酒、秤量豬肉和魚鮮,與那些市儈販夫爭論斤兩,計較錙銖,一點休息時間都沒有。直要等到天黑了,才能收拾稅場,關門渡江回家。回到家裡後,他已筋疲力盡,昏然就睡。等他一覺醒來,天也亮了,他又得再趕到江南去做同樣的瑣事。所以雖然造了這間東軒,並沒有時間來享受,自言:「每旦暮出入其傍,顧之,未嘗不啞然自笑也。」

這次蘇軾遠來,才真派上了用場。

這是蘇氏兄弟黃州別後第一次重逢,而且是與他全家人的合聚,他們可以一起自由自在地講眉山家鄉土話,做家鄉點心「水餅」來吃,毫無拘束地說笑話。

蘇軾最關心的是他的三個侄子,他上次見到他們還是十多年前,時在濟南,老三虎兒(蘇遠)出生還不久。現在老大阿梁(蘇遲)年已弱冠,和老二阿羅(蘇適)都已長大得能夠高談闊論了,連這最小的幺兒也已十一歲,開筆學習作詩了。他很高興幾個侄子都已長那麼大,給他們寫「別詩」,自問中夾著甚深的感慨(《別子由三首兼別遲》):

兩翁歸隱非難事,惟要傳家好兒子。

憶昔汝翁如汝長,筆頭一落三千字。

世人聞此皆大笑,慎勿生兒兩翁似。

不知樗櫟薦明堂,何似鹽車壓千里。

蘇轍的公事,無人替代,甚至端午節那天,他仍然要去鬻鹽沽酒,所以,蘇軾只得帶了三個侄子去玩了一趟大愚山的真如寺(這大愚山就是五戒和尚圓寂的地方)。

在高安,只能住六七天,多年的盼望,卻像天上的閃電一樣,照眼一亮便過去了。臨別時候,他勸慰弟弟道:「三年磨我費百書,一見何止得雙璧。願君亦莫嗟留滯,六十小劫風雨疾。」——人生途中,難免風風雨雨,只是吹打愈狂,過去愈快,勸他不要為眼前的潦倒而沮喪。

蘇軾自己現在固然飄泊無歸,但是,一個自幼從儒家學說里鍛鍊出來的人,怎樣都消滅不掉「求為世用」的抱負,天生我才必有用,決不放棄拯物濟時的責任,決不甘心使生命的意義從此失落。不過讀書人雖要求用,但是立身處世,自有原則,決不放棄。他說了斬釘截鐵的話,要他的弟弟不要擔心他的前途:「知君念我欲別難,我今此別非他日。風裡楊花雖未定,雨中荷葉終不濕。」——這是蘇軾可以自豪的志節,也是蘇軾形體之外壓不倒的英氣。

蘇軾從筠州折回九江,要在九江等待留在黃州的家眷,來此會合。

參寥自下廬山,也仍在九江等候,蘇軾回來後,與他共住慧日院。九江舊名潯陽,當地有一唐代著名的道觀——紫極宮,宋時改為天慶觀。李白有《潯陽紫極宮感秋》詩。太白作此詩時,也在貶謫境況中,且與今日的蘇軾,同為四十九歲。蘇軾往游,兀自默誦著太白的原詩:「何處聞秋聲,翛翛北窗竹。回薄萬古心,攬之不盈掬。……懶從唐生決,羞訪季主卜。四十九年非,一往不可復。野情轉蕭灑,世道有翻覆。……」一種時光流逝的壓迫,一種落拓無歸的際遇,使蘇軾驚訝於人生真是變化莫測,沒有可以肯定的存在,惘然和唱:「流光發永嘆,自昔非余獨。行年四十九,還此北窗宿。……世道如弈棋,變化不容覆。」吐露他寥落無依的傷感。

天慶觀的道士胡洞微,熱烈接待蘇軾。他說,他種有玉芝,一名瓊田草,已經培養了七八年,再過幾年,便成熟可食,吃了可以延年益壽,慨然預約,到時定當分贈。蘇軾非常感激這胡道士的慷慨——時光流逝的悵惜連帶產生服食長生的幻想,詩人李白最豐富的那份想像,同樣激蕩著這半百老人的胸襟。

蘇軾與胡道士於此訂交,並將從磁湖得來的石菖蒲數本,一起託付這位道士代他培養。蘇家全部眷口坐了大船從黃州到了九江,時將六月,參寥也要回浙江於潛去了,賦詩留別,蘇軾和作,有「到後與君開北戶,舉頭三十六青山」句,三十六峰系言嵩山,指河南府永安縣的少室山,蘇軾移置汝州,即在是地,意為約他將來更至汝州相見。

蘇轍《次韻作卻寄邁迨過遯詩》,有云:「邁年最長二十六,已能幹父窮愁里。」蘇邁時將前往饒州德興縣去當縣尉,蘇軾決定先送兒子赴官,六月初九至湖口,父子二人還乘便遊了當地的名勝石鐘山。

這石鐘山就是酈道元《水經注》所記的「下臨深潭,微風鼓浪,水石相搏,聲如洪鐘」的奇景之地。

當地的寺僧使一小童陪他們父子同往,手持小斧在水邊亂石間挑選一兩處敲敲,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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