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飄泊江淮 一 廬山紀游

蘇軾在九江別了陳慥,老友劉恕的幼弟劉格(道純)來做嚮導,與參寥一同往游廬山。廬山位於江西省九江市南,揚子江環繞山北,鄱陽湖則在山之東南,正是襟江帶湖,據三流要會之處,形勢絕勝。而廬山本身,又是那麼怪偉,七重大嶺,連綿起伏,圓基周圍達五百里。層峰插天,使天上的雲雨反在峰岩之下,巒影山光,應接不暇。

他們從山南正面比較幽僻的路上山,遠遠望見這座名山的氣勢,先已為此大自然的神奇所懾伏,覺得廬山是造物主的傑作,不是人類的語言文字所能描摹,讚歎頂禮之餘,蘇軾便和參寥說:「此行決不作詩。」

不料上得山去,山中僧俗卻已紛紛傳說:

「蘇子瞻來了!蘇子瞻來了!」

在黃州寂寞多年的蘇軾,不免心動,不知不覺間破戒作了《初入廬山三首》之一:

芒鞋青竹杖,自掛百錢游。

可怪深山裡,人人識故侯。

一路行去,迎面群峰,怪石崢嶸,崗巒突兀,中有一片峰巒,活像是個神情兀傲的老人,他是那樣的古怪、冷酷和陌生。蘇軾覺得這老人,不是見面一兩次就能相熟的,嘆結識不易曰:

青山若無素,偃蹇不相親。

要識廬山面,他年是故人。

他走在入山的路上,還不敢相信此身真箇已經到了懷想多年的廬山,他不能不把自己的驚喜寫下來,又覺得一定不為此行作詩,也實在沒有什麼道理,索性再續作一首:

自昔懷清賞,神遊杳靄間。

如今不是夢,真箇在廬山。

山南當面即是五老峰,它的高度雖然不及大漢陽峰,但是氣勢雄偉,五峰復出,綿延數里,似斷還續,巒影山光之間,雲霧聚散,瞬息萬變,形成廬山有名的「雲海奇觀」。

這一僧二俗,穿雲入霧,相將入山,先到五老峰下的開先寺。

這開先寺為山南五大叢林之冠,原是南唐中主少時的讀書堂,在他即位後下詔改建的。寺內寺外,古木參天,樓台掩映,登臨遠眺,可以望見鄱陽湖那一片浩渺的煙波。寺側有兩大瀑布,一曰馬尾泉,一曰飛玉瀑。

這兩大瀑布的源頭,皆出於廬山群峰中。最高的漢陽峰巔,趵突流播;西向者為康王谷的谷簾泉,陸鴻漸《茶經》中品為天下第一的名泉;東行者即此開先二瀑。

馬尾泉是因為漢陽頂上奔注而下的泉水,到了這個地方,崖口突然束緊,怪石嵯峨,森列流道,擋住浩蕩而下的水勢,使此一道激湍散為數千百縷的噴銀飛玉,形如披風的馬尾,故有是名。

另外一股西南方向流下來的山泉,自坡頂直注深壑,匯為大龍潭,中間掛流數十百丈晶瑩的匹練,直落霄漢,聲勢浩大,被日光照射時,立刻呈現出燦爛金黃的顏色。這道金黃的泉水,忽被山風吹起,水飛接天,則如飛毯卷雪,在空中迸珠散玉,瞬息萬丈。春夏間山泉水大,更為壯觀。蘇軾初夏入山,來得正是時候。

他在開先寺漱玉亭畔,徘徊瞻望這出自青玉峽的兩大瀑流,流連不忍離去,面對如此浩蕩的流水,恍如來自天上,直落潭底,發出隆隆的水聲,山鳴谷應,令人在此造物的偉大力量之前,感到極度的震眩。蘇軾一直待到月出飛橋,看月光照映著的瀑流,益發產生另一種縹緲神秘的光彩,使這耽游的詩人,完全沉浸於迷幻的神仙境界中,不期而然地產生了天地悠悠的出世之想:但願能夠脫離從所自來的塵世,只想手持白芙蕖花一枝,飄然一躍跳進這一片清涼而又迷茫的銀色漩渦中去。後來作《開先漱玉亭》,就使用近似李白饒有仙氣的筆觸,來寫他這段浪漫的想像:「……我來不忍去,月出飛橋東。蕩蕩白銀闕,沉沉水精宮。願隨琴高生,腳踏赤鯇公。手持白芙蕖,跳下清泠中。」

蘇軾遨遊山南山北,自言得奇勝之處十五六,認為開先寺漱玉亭的雙瀑和棲賢三峽橋的激流為奇中之奇,勝中之勝。其餘的寫不勝寫,所作景物詩,也僅此《廬山二勝》兩篇。

棲賢三峽澗在含鄱口南寨,水源發自含鄱嶺,與太乙峰之水合流,經兩峰對峙,山形險惡的獅子口,形成三峽澗的急湍洪流,澗行棲賢谷中五六里,遂至山南五大叢林之一的棲賢寺。蘇轍《廬山棲賢寺新修僧堂記》說:

元豐三年,余過廬山,入棲賢谷。谷中多大石,岌嶪相倚。水行石間,其聲如雷霆,又如千乘車行者,震掉不能自持,雖三峽之險不過也。

蘇轍寫成這篇堂記後寄給老兄,請他書寫,蘇軾欣然命筆,他說:「欲與廬山結緣,予他日入山,不為生客也。」 至今相距不過三年多,果然到了棲賢僧堂,可以手自摩挲堂上這方弟作兄書的石刻了。

這一路棲賢澗水,湯湯流到寺東數百步處,忽遇巨石,與水相激,驚波噴空,鳴聲震天,飛瀉而下,是名「玉淵」。澗水南下二里許,宋祥符年間建三峽橋於此。橋身橫跨絕壑,高出兩崖之上,橋下則百尺深淵,急流澎湃,令人目眩。蘇軾作《棲賢三峽橋》詩,說它是:「清寒入山骨,草木盡堅瘦。空濛煙靄間,澒洞金石奏。」

四月二十四日晚,蘇軾一行到了甘泉口、石耳峰下的圓通禪院。

這座禪院曾因歐陽修來游,與居衲禪師夜坐小亭,論道達旦,贈詩有「五百僧中得一士,始知林下有遺賢」句而聞名天下。這寺院也是老蘇的舊遊之地,與居衲長老亦曾相識。蘇軾來此的翌日(四月二十五日),適逢老蘇逝世十八周年忌辰,他特誠齋戒恭書「寶積菩薩獻蓋」頌佛一偈,捐彩幡一對,贈與現在的住持可仙長老,為他父親祈求冥福。可仙說:「昨夜夢見寶蓋飛下,著處出火,豈非今日之兆。」蘇軾因此又作一詩留念。

繼與劉格同游簡寂觀,後至歸宗寺,黃龍山北麓的溫泉院。

蘇軾在溫泉院隨便翻閱遊客留題的詩文,看到可遵和尚的題壁詩:

禪庭誰作石龍頭,龍口湯泉沸不休。

直待眾生塵無垢,我方清冷混常流。

蘇軾本有好辯的嗜癖,喜歡做翻案文章,一時興起,即題一絕於後道:

石龍有口口無根,自在流泉誰吐吞?

若信眾生本無垢,此泉何處覓寒溫。

其時這可遵和尚住在圓通寺里,聽說大名鼎鼎的蘇軾續了他的題詩,大大得意起來,立刻追蹤前往,要求一見。途中聽人傳說蘇軾作了《三峽橋》詩,所以,待他追到蘇軾面前,就急急慌慌說道:「和尚也有一首絕句,要題在尊作三峽詩後,身上沒帶紙筆,只好讀給你聽。」接著便高聲朗吟起來:

君能識我湯泉句,我卻愛君三峽詩。

道得可咽不可漱,幾多詩將豎降旗。

蘇軾看這和尚,那副硬攀知己的面目,丑俗不堪,自悔落筆輕率,誤惹劣僧,便迭口催促轎夫快走,不加理睬。旁觀者方大稱快,不料可遵卻大言遮羞道:「子瞻護短,見我詩好甚,嫉妒而去。」

可遵立刻回到棲賢寺去,要把他那首續三峽詩題上寺壁,不料棲賢寺僧正在忙著盤磨碑石,準備鐫刻蘇詩,見他那種好名若狂的樣子,罵他一頓,攆出寺門,山中傳為笑談。

隨後,蘇軾來到硃砂峰下的白石庵,此是好友李常(公擇)的讀書處。公擇出仕後,將他的藏書九千卷庋藏在這庵中,稱「李氏山房」,蘇軾曾為作記,路經此處,便進去參觀了一遍,覺得公擇有那麼好的讀書地方,何苦到外面去做官,作詩寄意,勸他不如重做讀書廬山的李白。詩曰:

偶尋流水上崔嵬,五老蒼顏一笑開。

若見謫仙煩寄語,匡山頭白早歸來。

有一天午間,蘇軾獨自一人,徜徉於五老峰下,隨意進入白鶴觀去玩,沒想到進入觀門,但見院子里松蔭匝地,觀中卻聞無一人,只聽見偶有棋聲叮咚,出於戶內。到了這種「靜如太古」的境界,才知道司空表聖詩:「棋聲花院靜,幡影石幢高。」確如他所自許有「得味於味外」的功力——這一種詩人才能感受的印象,蘇軾心中銘刻很深。十餘年後,身已被謫海外,看他兒子與人下棋,他還回憶此日此時的情味,作《觀棋》詩。

他和參寥、劉格自南徂北,一路游賞,來到北香爐峰下的東林寺。

這東林寺原是晉朝慧遠法師的弘法道場,遠公在此組織佛教史上有名的白蓮社,弘揚凈土教義。此地有香爐、經台、天池諸山,環列寺南,翠嵐照檻,風景如畫。寺外有條虎溪,相傳當年溪邊林藪中,蓄有老虎護衛這座律寺。遠公送客,從來不過虎溪橋,只有陶淵明、陸修靜來訪那一回,遠公送他們走時,一路講話,不覺過了溪橋,林間伏虎忽然大聲鳴嘯起來,三人相向大笑。這不過《高賢傳》里一段「山林佳話」而已,與史實不合,然而寺有三笑堂,蘇軾也題過《三笑圖贊》 。

東林本為「律宗」的寺院,甫於元豐三年(1080)詔改「禪席」。南昌太守原要延請寶覺禪師來做住持,寶覺舉常總法師自代。常總聽到這個消息,連夜走避。王太守傳檄屬郡,追蹤訪求,終於在江西新淦深山中找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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