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黃州五年 九 臨皋·東坡·雪堂

蘇軾墾闢東坡的當年(元豐四年辛酉,1081),即遭逢天旱,幸而所種的麥子,不需要很多的水,到了冬天,已在地面上長出一層春意盎然的新綠來,蘇軾高興他不會挨餓了,作《陳季常見過三首》,有言:「東坡有奇事,已種十畝麥。但得君眼青,不辭奴飯白。」

不料第二年(五年壬戌)夏季,竟又久旱不雨,田地龜裂,禾稻枯槁。幸而盼到天降甘霖,卻是大雨成潦,田間根葉爛死,損失慘重。蘇軾面對連續的災荒,不能沒有飢餓的恐懼。《次韻孔毅父(平仲)》詩中,寫這種無助的景況道:

我生無田食破硯,爾來硯枯磨不出。

去年太歲空在酉,傍舍壺漿不容乞。

今年旱勢復如此,歲晚何以黔吾突。

…………

形容雖似喪家狗,未肯弭耳爭投骨。

倒冠落幘謝朋友,獨與蚊雷共圭蓽。

故人嗔我不開門,君視我門誰肯屈。

可憐明月如潑水,夜半清光翻我室。

大約孔平仲原詩,有怪他過分耿介,不求人助的意思,所以他說:「我即使洞開大門,你看有誰會來照顧我呢?」人情勢利,自古皆然。蘇軾的感慨,別見《答陳季常書》:

先生篤於風義,至身割瘦脛以啖我,可謂至矣。……彼不相知者,視仆之饑飽如觀越人之肥瘠耳,雖象亦未易化也。鄉諺有雲缺口鑷子者,公識之乎?想當拊掌絕倒!(缺口鑷子,一毛不拔。)

然而,蘇軾到底是個硬漢,他相信自己,「力耕不受眾目憐」。記大雨成潦,自力築塘拒水的經過道:

老夫作罷得甘寢,卧聽牆東人響屐。

奔流未已坑谷平,折葦枯荷恣漂溺。

腐儒粗糲支百年,力耕不受眾目憐。

破陂漏水不耐旱,人力未至求天全。

會當作塘徑千步,橫斷西北遮山泉。

四鄰相率助舉杵,人人知我囊無錢。

明年共看決渠雨,饑飽在我寧關天。

誰能伴我田間飲,醉倒惟有支頭磚。

蘇軾雖然貧困,但他生活安閑,一家和睦,正如他作《方山子傳》所稱道的陳慥家一樣:「環堵蕭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他躬耕東坡,王夫人能醫牛病,從無詬誶。三個兒子又都聰明好學。蘇軾、蘇轍兩兄弟都非常關愛子女,對孩子們從無疾言厲色的責備,只要稍微有點表現,便讚不絕口,自言是「譽兒有癖」。元豐四年作《次韻和王鞏(賓州)六首》中說到他的家庭,心滿意足:「子還可責同元亮,妻卻差賢勝敬通。」前則因陶潛有責子詩,他很自喜孩子們都能好學;後句說的是後漢馮衍(敬通),有個悍妒出名的夫人,嚴禁馮衍蓄妾,蘇軾自幸王夫人卻比馮敬通的夫人賢慧得多,允許他納朝雲。

他寫杜甫《屏跡》詩,如「……晚起家何事,無營地轉幽。竹光團野色,山影漾江流。廢學從兒懶,長貧任婦愁。百年渾得醉,一月不梳頭」,自道:「此乃東坡居士之詩。」

朋友說:「這明明是杜甫《屏跡》詩,居士何得竊據?」

蘇軾道:「禾麻谷麥,起於神農后稷。現在家有倉廩,不告而取,便成盜賊。其實從初說起,都是神農后稷之物。今考杜甫此詩,字字皆居士實錄,是則居士詩也。子美安能禁吾有哉!」

蘇軾從不嚴格督促孩子們讀書,所以說:「廢學從兒懶。」但是孩子們的詩文習作,他都要看的,認為用字必須經濟,凡是辭多而意寡的,或者濫用的虛字,一定勾出來,要他們改寫——這是蘇軾作文的一個要訣,不但這樣訓練自己的孩子,對他的侄子們也一樣用心教導,如趙德麟在蘇轍家親見蘇軾寄他侄子的舊札,有曰:

二郎侄:得書知安,並議論可喜,書字亦進。文字亦若無難處,止有一事與汝說。凡文字,少小時須令氣象崢嶸,采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汝只見爺伯而今平淡,一向只學此樣,何不取舊日應舉時文字看,高下抑揚,如龍蛇捉不住,當且學此,只書字亦然,善思吾言。

夜坐無事,嘗與長子蘇邁聯句為樂。蘇邁似是一個木訥老實的青年,才華不及他的兩個弟弟,少年時作《林檎詩》,有句云:

熟顆無風時自脫,半腮迎日斗鮮紅。

老父認是「頗有思致」。聯句中,兒子說:「樂哉今夕游,獲此陪杖履。」做父親的也鼓勵他道:「傳家詩律細,已自過宗武。」欣見自己的兒子比杜甫的宗武強。

元豐五年(1082)歲將暮時,有個多年未見的鄉友突來黃州投奔蘇軾,他是巢三。巢三,本名穀,後改為谷,字元修,讀書不成,雖曾中過舉,卻未能通過禮部的進士試,浪跡京師,又想改從武舉求個出身,但是武功都須自幼鍛煉,所以退而習劍,更無成就。失意之下,他便蕭然一身,浪遊秦、鳳、涇、原之間,後來投身於熙河名將韓存寶軍中,做了幾年幕僚。四年七月,存寶以逗留不進之罪伏誅,巢谷受存寶生前囑託,送數百兩蓄積銀兩與他的妻子後,在江淮一帶,變更姓名,逃亡了一年多,轉到黃州來避禍。蘇軾立即留他在家,教迨、過二子讀書。與從兄子安信上說:「巢三見在東坡安下,依舊似虎,風節愈堅,師授某兩小兒極嚴。……」

蘇軾陪這亡命的朋友到雪堂去住,那個景況,真是凄涼。照他自己的描寫,床上只有一條破棉被,破灶里散發著濕柴的潮氣,架子上只剩得一樽殘酒,自己喝了不夠臉紅,只好請客人姑且潤潤喉嚨。

巢三也不嫌清苦,除了教書外,他還煮豬頭灌血睛,做姜豉菜羹,賓主共享。

蘇軾說過:「妻卻差賢勝敬通。」一點不假。蘇軾謫居黃州,家中還留著兩三個願同清苦的侍兒,其中有個朝雲,本姓王,字子霞,錢塘人,熙寧七年(1074)蘇軾在杭州通判任上時,投入蘇家,當時她還只有十二歲。

朝雲長大起來,出落得秀外慧中,冠絕儕輩,天生雪白的膚色,不必借重膏沐,小小兩片嘴唇,永遠鮮紅欲滴,風姿綽約,體態輕盈,到三十餘歲,蘇軾還要贊她:「素麵常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不但天生麗質,而且舉止活潑,富有熱情,完全是個外向型聰明樂觀的女孩子,她這氣質,這性格,就最投合蘇軾的喜愛。

黃州以前,蘇軾似乎先有一妾曰凌翠,沒有同來,答朱康叔(壽昌)問,復書說:「所問凌翠,至今虛位,雲乃權發遣耳。何足掛齒牙,呵呵!」權發遣者,宋代官制名詞,意為「暫代」,可見當時,朝雲還沒有妾的身份,只是侍兒而已。

初到黃州,朝雲年才十九,蘇軾多時閑暇,苦於寂寞,他倆接近的機會較多,感情自然親密起來,蘇軾的熟朋友們,也都認識了他身邊的這個麗人。

元豐六年(1083)九月二十七日,朝云為蘇軾生了一個稚子,其時這父親已經四十八歲了,也可算是暮年得子,非常高興,寫信告訴蔡承禧(景繁)道:

凡百如常,至後杜門壁觀,雖妻子無幾見,況他人也。然雲藍小袖者,近輒生一子,想聞之一拊掌也。

定然是承禧見過朝雲,不曉得她的名字,所以照她那天所穿的衣服,稱她為「雲藍小袖者」。蘇軾不大喜歡與婦人廝混,雖妻子亦不常見,但他樂與朝云為伴,他倆的歡好,可以想見,而王夫人傳統的不妒美德,尤其難得,難怪蘇軾滿意稱道。

蘇軾為這庶出的稚子,取名遯,乳名幹兒。遯者,遁也,蘇軾此時甘心避世之意,已很顯然。

這孩子的相貌,很像父親,尤其額角那一部分最像,蘇軾鍾愛這患難中所得的少子,也是人之常情。朝雲生了兒子,在蘇家中也就有了她的地位。從「權發遣」正式擢升為妾,不再是普通的侍兒了。

遯兒生後第三日,俗為「三朝」,蘇軾作《洗兒》詩,語意悲憤,如云: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

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雪堂落成後,蘇軾有了招待客人的住處。元豐五六年間,雪堂寓客不斷,五年五月綿竹道士楊世昌來,住到六年五月方才離去;而五年年底,同鄉巢谷又來了,也住在雪堂;六年二月琴師崔閑自廬山來,幸而雪堂有屋五間,三位客人不妨同住;至六年三月間,與蘇軾交契最深的於潛天目山詩僧參寥,又從杭州不遠千里到黃州來看他,寓居雪堂整整一年,直至次年(元豐七年,1084)四月,才隨蘇軾一同離開黃州。

經驗顯示,一個人有些怎麼樣的朋友,可了解他是一個怎樣的人物。黃州雪堂所招待的賓客,儘是道士(楊世昌)、和尚(參寥)、畫家(米芾)、琴師(崔閑)和亡命者(巢谷)等,雖然因是罪官,士大夫們避嫌不敢來,但也足可看出蘇軾血管里流著豪俠的熱血,本來喜歡那些流浪江湖的朋友,一時都在黃州聚首。

參寥來了,他有了互相唱和的對手,作《再和潛師》詩:「吳山道人心似水,眼凈塵空無可掃。故將妙語寄多情,橫機欲試東坡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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