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黃州五年 八 黃泥坂和赤壁

蘇軾是個好動的人,無事便要到各處走動,家裡是坐不住的。惜乎黃州附近,夠得上稱名勝者,只有武昌西山的寒溪一處,余如東門外的青草亭、韓家圃這幾個地方,去多了也就沒甚意思。

唯有門前那一片浩淼的江流和沿江陡立的那一道絳赤色的崖壁,風光明媚,時時吸引蘇軾,如遇風平浪靜而又沒有別處可走時,就弄只小船,沿著江邊划水,常常不自覺地划到赤壁那一帶江面上去。倦了,就停槳閑眺,讓這小舟隨波自去,他只在船上欣賞天上的流雲、江中的白浪和沿江的山容石色。

自從墾闢東坡後,蘇軾每天進出東門,城門的守卒常常帶著詫異的眼光看他。蘇軾在心裡回答他們道:「你們不要笑我,自來賢達之士,誰不走過貶謫這條患難的道路?百年以後,黃州人還會常常說起我哩!」

元豐五年(1082)二月雪堂落成後,蘇軾留在那裡的時間更多了。白天忙著灌溉耕耘那些農事,晚上則常留在雪堂讀書。遠道的朋友來時,就以雪堂為客館,他以與朋友飲酒劇談為樂,每每要到夜深人靜,才曳著手杖回去。走在路上,靜聽他那響簧鐵杖 ,敲擊著粗石路面,發出鏗鏘的聲音,清脆悅耳,心裡有種萬慮皆澄的喜悅。作《東坡》詩:

雨洗東坡月色清,市人行盡野人行。

莫嫌犖确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

從東坡到臨皋亭,不到一里路,正好讓他從容步行,舒松筋骨。說到道路,黃州城瞰江跨谷,到處都是黃泥的田坂路,蘇軾朝出暮歸,每日都在坂路上走,常人也許會抱怨遇雨泥濘,晴天飛塵之苦,但是蘇軾不然,一日大醉,作《黃泥坂詞》,卻將這條山邊村路,說得那麼幽美動人:

出臨皋而東騖兮,並叢祠而北轉。

走雪堂之陂陀兮,歷黃泥之長坂。

大江洶以左繚兮,渺雲濤之舒捲。

草木層累而右附兮,蔚柯丘之蔥蒨。

余旦往而夕還兮,步徙倚而盤桓。

雖信美而不可居兮,苟娛余於一眄。

…………

朝嬉黃泥之白雲兮,暮宿雪堂之青煙。

喜魚鳥之莫余驚兮,幸樵蘇之我嫚。

初被酒以行歌兮,忽放杖而醉偃。

上蒼所造的一丘一壑,一溪一水,無不有它各自的妍美,但須慧眼靈心,隨時體味,遇之於目,會之於心,則天地間幾乎無處不是美境,如蘇軾記黃泥坂詞,就是個極好的例子。

又如他於元豐五年三月間,去麻橋看病,病癒後,就和醫生龐安常同游蘄水郭門外二里許的清泉寺和王羲之的洗筆池,徜徉於蘭溪之上。入夜,到一酒家喝醉了酒,在蘄水道中的溪橋上休息了一會,橋本身只是一座鄉野的溪橋,但蘇軾眼下,感受卻不凡,作《西江月》詞,敘(序)曰:「春夜蘄水道中,過酒家飲。酒醉,乘月至一溪橋上,解鞍曲肱少休。及覺,亂山蔥蘢,不謂人世也。書此語橋柱上。」詞云:

照野瀰瀰淺浪,橫空曖曖微霄。障泥未解玉驄驕,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瓊瑤。解鞍欹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

五年九月間的夜晚,他與幾個朋友在江上飲酒,薄醉歸家,一路欣賞江水接天、風露浩然的秋色,忽然興起「身非己有」的痛苦,生出掙脫塵網、追尋自由的慾望,獨自面對著江水幻想起來:「倘使趁這好風好水,將這自己作不得主的軀殼,乘上小舟,聽憑江上秋風,隨便吹到哪裡都好。」他把這份渴求解脫的幻想,寫成一闋《臨江仙》詞,與客大歌數過而散。這闋詞是這樣的: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蘇軾每有所作,即為人傳誦,此詞一出,立即化為謠言。盛傳那天晚上,蘇軾寫此詞後,便將冠服脫下,掛在江邊樹上,拏舟長嘯而去。這謠言傳到太守徐大受耳中,則是「州失罪人」,他有監管的責任,如何得了,立即傳車往訪,到了臨皋亭蘇家,蘇軾還在高卧,鼾息如雷,不覺大笑。

元豐六年開春後,蘇軾的健康狀況很不好。正二月間,大約受了寒,感冒了,引起咳嗽,拖了個把月還未痊癒。又碰上牢城失火,延燒市廛,火自西北來,一直燒到雪堂,總算撲滅了。《招巢谷歸來書》說:

東坡荒廢,春筍漸老,餅餤已入末限,聞此當俟駕耶?某五七日,苦壅嗽殊甚,飲食語言殆廢,矧有樂事?……

時入初夏,接著又害起瘡癤來,原定要到岐亭去看望陳慥的,也因瘡痛作罷。此病拖延甚久,不但沒能治癒,至五六月間,這瘡癤的風火之毒,忽然上升,侵及右目,炎赤腫痛,幾至失明。《與蔡景繁書》云:

某卧病半年,終未清快。近復以風毒攻右目,幾失明。信是罪重責輕,召災未已。杜門僧齋,百想灰滅。

就因這個眼病,蘇軾困在家裡,約有一兩個月沒有出門。恰巧同年四月,臨川曾南豐(鞏)在江寧病故。於是,謠言再度發生,說蘇軾已與曾鞏同日病死,附會其辭地說如李長吉一樣,被上帝召往玉樓修文去了。

不多幾時,這謠言就傳到了京師,甚至傳入禁廷,神宗皇帝也聽說了這則傳聞,立刻召問尚書左丞蒲宗孟,因為宗孟與蘇軾不但是小同鄉,而且還是姻戚——宗孟的胞姊嫁與蘇軾的堂兄,是堂侄千乘的母舅。不料宗孟並不知曉,只是含糊對曰:「日來外間似有此語,但亦不知翔實。」其時神宗正在傳膳,信其為真,嘆息再三,連聲惋惜:「才難,才難。」輟飯而起。

有人把這謠言告訴了在許昌的范鎮,景仁是個至性人,絕不懷疑,舉袂大慟起來,即命他家子弟,立刻帶筆款項,到黃州去賻唁蘇家遺屬。子弟們勸慰他道:「這個傳聞,真假還不知道,不如派人先去黃州看一下,如果確實,再去弔唁不遲。」

於是,就派范家門客李成伯去黃州一探。成伯見到蘇軾好好活在那裡,不免道出此行緣由,蘇軾大笑起來,心裡卻充滿了感激。《答范蜀公書》說:

李成伯長官至,辱書,承起居佳勝,甚慰馳仰。……某凡百粗遣,春夏間多瘡患及赤目,杜門謝客,而傳者遂雲物故,以為左右憂。聞李長官說,以為一笑。平生所得毀譽,殆皆此類也。何時獲奉几杖?臨書惘惘。

蘇軾居黃未久,第一次與兒子邁一同漫遊江岸,過知州官邸不過百步,就看見一片絳赤色的崖壁,矗立在深碧色的江水中,別有一番挺拔傑出的氣象,從此常常划船到這崖下江邊來玩,或者撿拾江邊彩色的石子,或者攀登崖上的徐公洞,尋視鶻鳥的窩巢。閑看兩條大蛇在崖上緩緩蠕行。

蘇軾初聽人說,這地方即是三國時代吳蜀聯軍大破曹魏的古戰場。凡是懷著滿腔淑世的熱情而橫被現實壓制的人,每好追想歷史上的英雄人物,以彌補心理的空虛。蘇軾亦然,初游赤壁,就寫下一闋有名的《念奴嬌》詞: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謹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這首「大江東去」(《赤壁懷古》)詞,是《東坡樂府》中,家喻戶曉,最負盛名的傑作。讀來,便覺有萬里江濤,奔赴眼底,千年感慨,齊上心頭的嘆喟。其實是蘇軾目前的遭遇,使他覺得不論是羽扇綸巾的周瑜,還是狼狽戰敗的曹操,他們都已發揮了生命的光輝,照亮了時代,豐盈了歷史,誰復像他這樣的處境,將有限的生命平白浪費?「故國神遊」,哪裡還能夠不自傷流落,哪裡能夠不自笑頭上早生的白髮。

蘇軾自始就懷疑這地方並非真是火燒曹營的古戰場,因此他下筆即說「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表明存疑的態度。據南宋郎曄《經進東坡文集事略》注,蘇軾作《赤壁賦》後的次年,還在賦後題一跋語:

黃州少西山麓,斗入江中,石色如丹,傳雲曹公敗處,所謂赤壁者。或曰:非也。當時曹公敗歸由華容路……今赤壁少西對岸即華容鎮,庶幾是矣。然岳州復有華容縣,竟不知孰是?

可見這一疑問存在他心裡,歷時一年,還未能解。這種一言不苟的態度,足令人嘆賞。事實上湖北境內,江漢之間,名叫赤壁的地方,共有三處:一在今嘉魚縣東北江濱,《荊州記》作蒲圻縣沿江一百里南岸,與烏林相對之處,這才是周瑜大破曹操的地方,真正歷史上的赤壁;二在武昌縣東南七十里,又名赤磯;三即蘇軾所游之處,在黃岡縣城外,土名「赤鼻磯」,亦即沈復《浮生六記》所云:「赤鼻磯在黃州漢川門外,屹立江濱,截然如壁,石皆絳色,故名。《水經》所謂赤鼻山是也。」

蘇軾《前赤壁賦》所記之游,時在元豐五年(1082)七月十六日,即篇首所說「壬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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