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黃州五年 六 書齋生活

蘇軾流放黃州,廩祿皆絕,生活非常艱苦,雖然躬耕東坡,一時也無多少實際幫助,所幸原是寒士出身,居家向來儉樸,倒還經受得了清貧的景況,心裡唯一不能坦然的,是這廢棄生涯,使珍貴的生命平白歸於浪費。

初貶黃州,蘇軾尚在盛年——四十五歲,正是一生中的黃金時間,卻被放逐到這個文化落後的江城蠻瘴之地來,並無實際官守,每天三餐一宿,余無一事可為。而時間恰如大江之水,滔滔東流,不舍晝夜,不啻是對自己生命的存在,肆意無情的摧殘。這種打擊,落在熱愛生命、滿懷抱負的蘇軾身上,必然構成最無救助的壓迫和痛苦。

初到黃州時,即已感喟:「萬事如花不可期,余年似酒那禁瀉。」

酒,不是取用不盡的江水,人的壽命,也是有限的,一樣禁不得白白流瀉。然而,一自平白掉入這個茫茫的虛空,只能眼睜睜數著每天的日升日落,恍如看著自己的生命被一把無形的利剪,一節一節地剪落。他慨嘆頭上的白髮越來越多,時間觀念的困擾,成為他最難解脫的悲哀。

第二年(元豐四年,1081)中秋之夜,蘇軾對月獨酌,節序帶來時間消逝的警覺,使他深感脅迫,作《西江月》詞: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

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雲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

這首詞,前半闋哀時間過得太快;「月明多被雲妨」,則是悲自己的遭遇。雖然注家說此詞是懷念弟弟蘇轍之作,然而蘇轍在江西,從黃州來說,怎麼會凄然北望呢?顯然指的是可以發揮他的抱負,可以遂行他理想的「中原」。

唐宋人在一年節令中,最重寒食與重九,這與我們現在特重端午、中秋者不同。蘇軾在元豐五年作《寒食雨》二首: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

卧聞海棠花,泥污燕脂雪。

暗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

這首詩,全篇都是生命在時間壓迫下的宛轉沉吟,一個流落荒城的知識分子,面對節序所產生的無可奈何的傷感。但如我們還記得他曾將蜀卉海棠當作影子來隱喻自己的身世與遭遇,則第四聯「卧聞海棠花,泥污燕脂雪」句,就是蘇軾身世的窮途之哭了。

貶謫是沒有一定期限的懲罰,有人終生不得起複。蘇軾惶恐不安,用莊子語比作沉滯痼疾的少年,待到病癒,頭都白了,莫非竟一樣是如此無可奈何的宿命?

《寒食雨》的次章,更加蕭索。如曰:

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

小屋如漁舟,濛濛水雲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

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

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

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儒家的人生觀,以奉事君父為最大的責任,然而蘇軾的現況是被摒棄荒遠,君主的宮門,深遠九重,已經高不可攀,父母的墳墓則又遠在萬里以外的故鄉。

日本漢學家吉川幸次郎非常訝異於蘇軾身處這樣困厄的境況,而所作《寒食雨》一詩,卻表現得如此沖和平靜,非常激賞,還引以證明中國文學思想史上,變唐詩之悲觀色彩,創出淡泊自然的宋詩風格,應推蘇軾為居此樂觀思想之主流人物。蘇軾樂天知命,心襟超脫,確然不錯,然而此詩則十足是窮途的哀鳴,讀之令人流淚。

話雖如此,蘇軾並不完全沮喪,仍有足夠的勇氣面對現實,依從他的興趣,把時間消磨在讀書、著作、寫字、作畫和黃州近郊各處漫無目的的閒遊上。

讀書是他自幼養成的習慣,不過好動的他,大抵只在一天中的晚間,才能靜下心來,挑燈夜讀。據說每夜必要讀到鼓打三更方肯就寢,縱然從外面喝得醺醺大醉歸家,也仍然要取書來讀,讀到倦極才睡。

初到黃州,照他自己所說,「專讀佛書」,這很明顯是為了紓解心理上的壓迫,原是一時的現象。佛書不能滿足一個淑世精神未死的人,所以後來則以讀史為多。歷史記述過去的人和事,讀來不免印證眼前的現實;印證眼前的現實,就不免「有感」;有感則書生積習難除,他又不免悄悄寫下了許多篇短俊的史論。

如王安石有《商鞅詩》:

自古驅民在信誠,一言為重百金輕。

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

而蘇軾卻持絕對相反的看法,反對一切用刑賞貨利的權術來治理百姓。元豐三年九月讀《戰國策》,遂有《商君說》之作:

商君之法,使民務本力農,勇於公戰,怯於私鬥,食足兵強,以成帝業。然其民見刑而不見德,知利而不知義,卒以此亡。

故帝秦者,商君也;亡秦者,亦商君也。其生有南面之福,既足以報其帝秦之功矣;而死有車裂之禍,蓋僅足以償其亡秦之罰。理勢自然,無足怪者。

後之君子,有商君之罪而無商君之功,享商君之福而未受其禍者,吾為之懼矣。

這篇犀利的短文,是儒學者的蘇軾對法家治術所投出的匕首,有人指為系針對王安石變法失敗而發。

現代的歷史學者,如陳寅恪、姚從吾等,都認為蘇軾是個最具史識的歷史哲學者,而最難得的是蘇軾即使身陷患難,卻仍堅持儒家的政治理想,決不妥協。

蘇軾讀史,確曾下過堅實的苦功。楊慎(升庵)說,昔人問蘇公曰:「公之博學可學乎?」

曰:「可。吾嘗讀《漢書》矣,蓋數過而始盡之,如治道、人物、地理、官制、兵法、貨財之類,每一過,專求一事,不待數過,而事事精核。」

古人讀書,主要的方法是背誦和抄寫。蘇軾不但翻來覆去地誦讀,且更兩遍三遍地抄寫。在黃州,他已是年將半百的少老人了,但仍手自抄書不倦。

有個本地朋友(疑是何聖可)介紹黃岡教官朱載上所作詩文,請蘇閱評,蘇軾對他所寫「官閑無一事,蝴蝶飛上階」這一聯句子,非常稱賞,於是這朱教官就常常來看他。

一天訪蘇,門上傳帖進去,好久好久不見主人出來,朱載上等得不耐,幾乎想要走了,才見蘇軾一路走來,一路連聲道歉,赧然道:「適才了些日課,失於探知駕到。」朱君就問:「先生適來所謂日課者是什麼?」

「抄《漢書》。」

「以先生大才,開卷一覽,自可終生不忘,何用手抄?」

「不然,」軾答,「我讀《漢書》,至今已經抄過三遍。第一次每段事抄三字為題,第二次兩字為題,現在只用一字。」

朱載上肅然離席,向主人請求道:「不知先生所抄的書,肯讓我見識見識否?」

蘇軾便命老兵去內室取來。朱君翻看,茫然不解其意。蘇軾便說:「足下試舉題上一字。」

朱載上如言舉某段題上一字,蘇軾即應聲背誦數百言,無一字差誤。朱君為之驚嘆不已。

讀書寫作,既是自幼養成的習慣,一朝被迫非得焚筆棄硯不可,這所產生的痛苦,與不準音樂家演奏,禁止辯士講話,一樣難堪。蘇軾在萬不得已的自我約束之下,「封筆」了一段時期,漸漸覺得雖然人在閑廢,也不能不做些有益於世的事情,揀現在能做的——「窮則著書」,是學人的通例,於是考慮到自己來寫一部講解《論語》的書,實現他父親未完成的遺志,編寫一部《易傳》的集稿——超現實的解經工作,應是不會惹是非的,他定然這樣著想。

宋人有解說《論語》的風氣,見於《文獻通考》的書目,即有三十餘種之多。王安石也作過《論語解》,他的兒子王雱口義,蘇軾似乎讀過,一向不大佩服他們的釋義。又記得蘇轍少時,曾經寫過一些疏解《論語》的摘記稿,便託人去向他取來,加以取捨,寫成了《論語說》,自述為五卷(《上文潞公書》),但《宋志》作四卷,《文獻通考》作十卷,書已失傳,不知孰是。《通考》將它與蘇轍所著《潁濱論語拾遺》並列。潁濱書自序,記述他後作《拾遺》的始末緣由,有言:

余少為《論語略解》,子瞻謫居黃州,為《論語說》,盡取以往,今見於書十二三也。大觀丁亥(宋徽宗大觀元年,1107),閑居潁川,為孫籀、簡、筠講《論語》,子瞻之說意有未安,時為籀等言,凡二十七章,謂之《論語拾遺》,恨不得質之子瞻也。

據此,蘇軾的《論語說》,採用蘇轍少作者居十之二三,十之七八還是他自己的見解,但是兄弟所見,並不盡同,可惜此書今已失傳,只能從蘇轍的《潁濱論語拾遺》中,約略窺見一二。

《四庫全書總目》說:眉山之學,雜出二氏,如說「思無邪」為「無思」,「不逾距」為「無心」,頗涉禪理;解釋「苟志於仁矣,無惡也」,認為是「有愛而無惡」,亦即佛家冤親平等之意;以「朝聞道,夕死可矣」,解為「雖死而不亂」,去來自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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