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黃州五年 五 東坡

蘇軾自二十六歲任官鳳翔府簽判起,至元豐二年(1079)在湖州任所被逮為止,揚歷中外一十九年,但因不善居積,依然書生故我,和王鞏詩自謂:

若問我貧天所賦,不因遷謫始囊空。

然而,做官的人一經謫放,便只有一份微薄的實物配給可領,正常的俸祿都沒有了。蘇軾初來黃州時,曾就手上僅有的一點現款,照最節儉的生活估計,約可支撐一年。預算得一點不錯,只恨日子過得太快,忽已到了元豐四年,手頭就漸漸感到拮据起來。大江風月,豈可療飢?何況貶謫這種懲罰,是沒有期限的,茫茫前途,真不知如何是好。

蘇軾面對生活壓迫,希望能夠自有一塊土地,不辭勞作,就在黃州做個躬耕自給的農夫也好。

心裡這個計畫,幸得二十年前在京城熟識的窮朋友——杞人馬夢得,到黃州來看他時幫忙實現了。

夢得原來在太學裡做「太學正」的官,只因蘇軾在他書齋壁上題了一首杜甫的《秋雨嘆》詩,深受衝擊,決心辭官 ,跟著蘇軾到鳳翔去做過一段時間的幕僚,以後浪跡江淮,卻仍一無遇合,白首窮餓,而骨氣依然錚錚如昔。

這次遄程到黃州來探望失意中的老朋友,卻為他做了一件大事,向當地政府請領到一片廢棄的營地,可以闢作農場。

蘇軾說馬髯之窮,有曰:

馬夢得與仆同歲月生,少仆八日。是歲生者,無富貴人,而仆與夢得為窮之冠。即吾二人而觀之,當推夢得為首。(《東坡志林》)

對馬髯這個朋友,蘇軾總覺抱愧,因他跟從蘇軾二十年,日夜盼望軾能顯貴,就可分點錢給他去「買山終老」,而今,蘇軾反要借重他請領的土地來耕作謀生。

這塊土地,坐落於州治之東一百餘步的山麓,先前做過營地,面積約有五十餘畝。范成大《吳船錄》記其親訪該地,所見形勢:

郡東山壟重複,中有平地,四向皆有小岡環之。

陸遊《入蜀記》所見東坡,更為詳細,如云:

早游東坡,自州門而東,岡壟高下,至東坡則地勢平曠開豁,東起一壟頗高,有屋三間,一龜頭曰居士亭。亭下面南一堂頗雄,四壁皆畫雪,是為雪堂。……又有四望亭,正與雪堂相直,在高阜上,覽觀江山,為一郡之最。

從這兩家實地觀察所記,地在黃岡東城門外,是個四周岡巒起伏中間一方五十畝大的平地。久是茨棘瓦礫之場,何況山地本來貧瘠,少有農作價值,除了自認為無所逃於天罰的蘇軾,誰還願意花那麼大的開墾工夫,做十分耕耘、一分收穫的傻事。這年夏天又逢乾旱成災,蘇軾面對這一片頹垣草棘、滿目瓦礫的荒地,不禁釋耒而嘆。

蘇軾周覽全境,先按地勢高下,在心裡畫好了一個藍圖。較低的濕地,種植粳稻;東面平地上種棗樹和栗樹。住在對江的同鄉,已經應允送他桑樹和果苗。本來還想種片竹林,但恐竹鞭在地下橫生漫長,會妨礙別的作物,只好作罷。

他要預留一角眼界最佳的空地,等有餘力時造幢安家的宅子。目前,第一件事是叫家僮先將地上的枯草燒掉,才能墾地。

不料枯草燒盡處,發現有口暗井。水在農作上是個非常重要的資源,這真是喜從天降,蘇軾興奮得嚷道:「一飽未敢期,瓢飲已可必!」

蘇軾在那塊荒地上親拾瓦礫,自種黃桑,雖然辛苦,但他心裡則甚為滿足,「腐儒粗糲支百年,力耕不受眾目憐」。他要獨立生活,果然老天也幫他。久旱之後,一夜忽爾大雨,次日早晨便發現嶺背有道微泉,穿城直達柯氏坡,循著舊瀆流經蘇軾那塊園地,到柯氏林園附近,匯為十畝方圓的池塘,池裡盛產魚蝦。他尋視水路,發現沿著溝邊長滿水芹菜的宿根,大為高興,因為他已想起一道家鄉風味的菜式來了——芹芽膾斑鳩,不禁食指大動,朗吟道:「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獨在。雪芽何時動,春鳩行可膾。」

這種辛苦的墾殖工作,能夠幫蘇軾忙的,除了馬夢得外,也只不過潘丙、郭遘和古耕道這三個黃州新知。等到墾成田地,可以開始種植,則時入深秋,種稻已經來不及了,只好先種麥子。卻喜不到一個月工夫,地上已經長出一片綠油油的麥苗,當地的老農忠告他道:「麥子的苗葉,不能發得太茂盛,你要收穫好,必須時常放放牛羊。」他回答說:「再拜謝苦言,得飽不敢忘。」

麥子種成功了,於是他便從記憶里搜索從家鄉得來的農家知識,想像明年春天如何插秧種稻,以及秋收冬藏的快樂,「我久食官倉,紅腐等泥土。行當知此味,口腹吾已許」。其後,於稻麥之外,並種黃桑三百棵,棗栗樹各若干棵。他的老友李常任淮南西路提刑,居官安徽霍山,聞說蘇軾在黃州經營農場,特地送他一批柑橘樹苗,他便遐想《橘頌》中「青黃雜糅,文章爛兮」的美景,要將它種在屋畔籬落。又作詩向大冶長老乞討桃花茶的種子來種,茶能消食,所以自嘲道:「饑寒未知免,已作太飽計。」

一般的士大夫如欲學作老農,問題實在太多。幸而蘇軾夫婦都是農家出身,除了因是南人,不大懂得種麥之外,其他田地上的常識,還是很豐富的。牛是農家主要的勞動力,也是最貴重的財產,但有一次,蘇家的耕牛害了重病,幾乎要死了,幸而蘇軾的夫人倒識得這種病,且有一味單方,居然治好了牛病,蘇軾大喜,作書告訴章惇:

……昨日一牛病,幾死。牛醫不識其狀,而老妻識之,曰:「此牛發豆斑瘡也,法當以青蒿粥啖之。」用其言而效。勿謂仆謫居之後,一向便作田舍翁,老妻猶解接黑牡丹也。言此,發公千里一笑。

這塊荒地所在,本無地名,因在黃州城東門外,而且白樂天做忠州刺史時,有《東坡種花二首》,又有《步東坡》詩:「朝上東坡步,夕上東坡步。東坡何所愛,愛此新成樹。」蘇軾向來愛好樂天,忠州、黃州,都是謫地,更巧的是皆在城東,因此,蘇軾就給這個鄉野之地,命名為「東坡」,自稱「東坡居士」,亦自此始。

同年冬季,蘇軾又在東坡附近,距州門南向四百三十步地方,尋得一塊舊作養鹿場的高地,視野非常寬曠,極合他的造屋理想,就此張羅建材,鳩工構築起來,自己也參加勞動,所以詩說:「今年刈草蓋雪堂,日炙風吹面如墨。」經過這場辛苦,陸遊所見「亭下面南一堂頗雄」的五個房間的建築,終於元豐五年二月,大雪紛飛中落成了。

蘇軾於堂屋四壁,滿畫雪景,取名「雪堂」,自以為「起居偃仰,頗得其所」。後來凡是遠道朋友來訪,都招待他們住在此處。李元直(通叔)為作「雪堂」二篆字匾額,蘇軾自書「東坡雪堂」四字,榜於門上。

雪堂南挹四望亭,西控北山那股微泉,游目縱覽,江山如畫,盡收眼底。蘇軾認為風光之美,實不下於陶淵明所盛讚的「斜川」,作《江城子》詞:

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昨夜東坡春雨足,烏鵲喜,報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鳴,北山傾,小溪橫。南望亭丘,孤秀聳曾城。都是斜川當日境,吾老矣,寄余齡。

同年十月,與蘇軾同榜及第的進士同年臨川蔡承禧受任淮南轉運副使,恰好黃州在他轄屬境內,按臨屬邑,特地到臨皋亭來看望蘇軾,見他居處狹隘,所以發起在臨皋亭附近水驛高坡上,為他造了三間新屋,於翌(六)年五月築成,命名「南堂」。這三間屋子,面對大江,最宜消夏,蘇軾有此,不啻貧兒暴富,雖然只是瓦屋三楹,卻派了許多用場,如曰:「故作明窗書小字,更開幽室養丹砂。」「更有南堂堪著客,不憂門外故人車。」「客來夢覺知何處,掛起西窗浪接天。」這南堂,作了書齋、丹室、客室和卧房。他在無限感激中,作函給蔡承禧道:「某病咳,逾月不已,雖無可憂之狀,而無聊甚矣。臨皋南畔,竟添卻屋三間,極虛敞便夏,蒙賜不淺。」

正當初辟東坡的這年冬天,蘇軾堂兄不疑(子明)的兒子安節,赴京應舉報罷,轉道到黃州來探望他的叔父。人在失意的景況里,最怕遇見親人,而且所面對的又是遠從家鄉來的親屬,免不掉激起一片沉落在心底的鄉心,感念平生,悵觸萬端起來,作《侄安節遠來,夜坐三首》,寫他的蕭條情境,讀來令人忽有遍體寒慄之感:

南來不覺歲崢嶸,坐撥寒灰聽雨聲。

遮眼文書原不讀,伴人燈火亦多情。

嗟余潦倒無歸日,今汝蹉跎已半生。

免使韓公悲世事,白頭還對短燈檠。(其一)

蘇軾當時,每日都在田間勞作,日晒雨淋,既瘦且黑,怕久別的侄子認不得他了,但想一個人的面貌會改,聲音總不變的,所以說:「心衰面改瘦崢嶸,相見惟應識舊聲。」平日,他已不大願意說話了,問起鄉中故舊,半已死亡,生命的短促,令人危疑失措:「畏人默坐成痴鈍,問舊驚呼半死生。」懷鄉感舊的悲哀與眼前的蕭瑟,織成一團濃重的寒霧,包圍著失意中的叔侄二人。對著那盞半明不滅的油燈,門外則是臨皋亭有名的風濤呼嘯聲,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