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黃州五年 四 朋友

蘇軾未到黃州前,最大的心事是「黃州豈雲遠,但恐朋友缺」。幸而他有泛愛世人的性分,自言:「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 無賢不肖,都能歡然相處。所以到黃州未久,他就逐漸有了新交,有了重逢的故友。在他寄住定惠院之初,首與著作佐郎、新任監黃州酒稅的樂京相識,吟詩飲酒,這是蘇軾在黃州的第二個遊伴。樂京於熙寧初年,為了反對助役法被撤了縣令職,潦倒十年,這次到黃州來也還不久,兩人都是因政治觀念遭逢時忌的失意人,很快產生了友誼。

不久,有僑寓武昌車湖的同鄉犍為王齊愈(文甫)、齊萬(子辯)兄弟來訪,危難中得見鄉人,蘇軾非常感動,後來自記其會晤情形,卻是一篇絕妙的小品 :

仆以元豐三年二月一日至黃州,時家在南都,獨與兒子邁來,郡中無一人舊識者,時時策杖在江上望雲濤渺然,亦不知有文甫兄弟在江南也。

居十餘日,有長髯者惠然見過,乃文甫之弟子辯,留語半日,云:迫寒食,且歸東湖。仆送之江上,微風細雨,葉舟橫江而去。仆登夏隩尾高丘以望之,彷彿見舟及武昌,步乃還。爾後遂相往來,及今四周歲,相過殆百數。……

王家原是蜀中大地主,富有且慷慨,先世不知何故,遠戍黃州,於是齊愈兄弟便落籍於此,把家中部分藏書都帶了出來。蘇軾每次過江去,都以王家為居停,他們殺雞置酒地款待他,談得遲了,不便過江,就在他家寄宿。

第一個從外地到黃州來看望他的老朋友是杜沂(道源),杜的兒子孟堅在武昌做官,他來探親,不避時忌,帶了特產酴醾花菩薩泉來黃求見,蘇軾有如身在空谷而聞跫音,心裡感到分外溫暖。《致道源秘校書》中,特彆強調這一點。如言:

謫寄窮陋,首見故人,釋然無復有流落之嘆。衰病迂拙,所向累人,自非卓然獨見,不以進退為意者,誰肯辱與往還?每惟此意,何時可忘。

最重要的是他結識了三個本地朋友,雖說是市井中人,但比一般士大夫更講義氣,肯為朋友賣力,蘇軾在黃州五年,得到他們的照顧不少。三人中最先認識的是潘丙,字彥明,在對江樊口開個酒坊,雖然本是考不上進士的舉人,但已絕意功名,賣酒為業,幾乎無日不和蘇軾相見,他哥哥潘鯁、弟弟潘原也都與蘇軾成了朋友。鯁子大臨(邠老)、大觀,都是後來江西詩派的大將。

由潘丙介紹,所結識的另兩個市井朋友:一個古耕道,新平人,蘇軾雖然說他椎魯無文,但卻真誠純樸,喜歡攬些地方公益事情來跑跑腿兒,人頭很熟;還有一個叫郭遘,字興宗,原籍汾陽,自稱是唐朝名將郭子儀的後裔,現在西市賣葯。酒和藥草都是蘇軾平生喜歡的東西,很自然地和他們做了好朋友。蘇軾後來開闢東坡時,得到這幾位本地朋友的幫助很大,有詩記之(《東坡八首之一》)曰:

潘子久不調,沽酒江南村。

郭生本將種,賣葯西市垣。

古生亦好事,恐是押牙孫。

家有十畝竹,無時容叩門。

我窮交舊絕,三子獨見存。

從我於東坡,勞餉同一餐。

可憐杜拾遺,事與朱阮論。

吾師卜子夏,四海皆弟昆。

在士大夫中,蘇軾最敬愛的那位刺血寫經、畢生尋母的大孝子朱壽昌,當時恰在大江對面的武昌任鄂州太守,蘇軾得住臨皋亭,就是壽昌的幫助,爾後他更時致包饋遺,信使不絕。蘇軾閑居無事,乘船到武昌去玩,訪王齊愈兄弟外,經常做這位鄂守的座上嘉賓。

蘇軾因壽昌聯想起那個雜治詩獄的李定來,《東坡志林》有一則云:

蔡延慶所生母亡,不為服久矣。聞李定不服所生母,為台所彈,乃乞追服,乃知蟹匡蟬緌,不獨成人之弟也。是時有朱壽昌,其所生母三歲捨去,長大刺血寫經,誓畢生尋訪,凡五十年乃得之,奉養三年而母亡,壽昌至毀焉。善人惡人,相去爾遠耶!余謫居於黃,而壽昌為鄂守,與余往還甚熟,余為撰梁武懺引者也。

蘇軾來時,壽昌托岐亭監酒胡定之送來羊面酒果一大堆,因此就與這位藏書甚豐的胡掾結識了。那個時代,借書很難,逐客求讀不易。這也是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蘇軾是個好動的人,朋友往還,在他生活中居非常重要的地位。他又不大喜歡和家裡的婦人們說話。還有一個與蘇軾同時代人的記錄說,自古功名之士,大都好動,不但勤於事業活動,就是平居無事,也一樣靜不下來。舉例說,王安石、蘇軾都是如此:安石平生,不喜歡坐,不是睡覺,就往外跑;蘇軾也是這樣,每天早晨起來,假使沒有朋友來看他,就自己出門去尋訪別人,倘或這一天沒有客人來,自己亦無人可訪時,就整日懨懨如病,毫無精神了。

蘇軾住定臨皋後,很希望岐亭邂逅的陳慥能夠到黃州來看看他的新居,致書說:「何日決可一游郡城,企望日深矣。」陳慥隱居岐亭,距離黃州不遠,但他以前似乎從未來過。但自蘇軾謫居的四年裡面,卻遄程到黃州來七次之多,每次盤桓十日左右。蘇軾從黃州往岐亭陳家做客,四年之內也有三次,如《岐亭五首》詩引言:「凡余在黃四年,三往見季常,季常七來見余,蓋相從百餘日也。」二人往還的密切可見。

陳慥第一次到黃州來,引起當地的遊俠兒們一番意想不到的轟動。陳季常曾是江湖人物,在地方豪俠心目中,是個偶像,雖然他已入山隱居,不問世事久矣,但是英名仍在江湖,不能磨滅。他到黃州的消息一傳出去,那些地方豪俠便紛紛前來邀請,有的要邀他飲宴,有的要招待他住宿,而陳慥則一概婉言辭謝,寧願擠在臨皋亭的西晒房間里,與老友相盤桓,這使原本豪情萬丈的蘇軾大為得意,作詩把陳慥比作漢朝投轄留客的陳遵(孟公),大言道:

「汝家安得客孟公,從來只識陳驚坐。」

且說謫官與當地首長之間的關係,不同尋常,照宋朝的制度,謫所當地的首長對於罪官的言行活動,具有監管的責任與權力,罪官有定期謁告的義務。最仁厚的長官,視罪官如部屬,也有不知深淺、儼然作態的人,便故施折辱,你也奈何他不得。據此,則蘇軾遭遇黃州知州東海徐大受(君猷),卻是非常的幸運。君猷,是個進士出身、個性非常通達的人,對待這位文名滿天下的謫官知道如何敬重,一見之下,禮遇周至,自後交往親睦,完全擺脫長官與謫官之間任何形式的隔閡,使他毫無身在遷謫的感覺。誠如後來與其弟徐得之(大正)書言:

某始謫黃州,舉目無親,君猷一見,相待如骨肉。

宋人在一年節令中,最重寒食和重九。每年重陽,徐知州必在黃州名勝涵輝樓或棲霞樓設宴,邀約這位失意的朋友來共度佳節。

徐大受是位風雅人物,非常好客,自己雖然不會喝酒,卻以傳杯遞盞為樂,家裡蓄養著五六個美麗的侍姬,檀板金樽,常有盛會,所謂「秀惠列屋,杯觴流行」,是這位太守的樂事。蘇軾不久就成了知州邸中的常客。徐家侍兒中,有嫵卿、勝之、慶姬、閻姬等人,歌姬度曲,需要新詞,蘇軾與徐交往,為賦樂府特多,即是此故。對於他的侍姬,蘇軾也各有題贈,其中特別喜歡勝之。

勝之是個香扇墜型的美人,嬌小玲瓏,且又聰明絕頂。蘇軾陪她擲過骰子,也送過她建溪雙井茶和谷簾泉,認為只有她才配享用這兩樣清高的飲料,作《減字木蘭花》詞,描寫她舞后的嬌姿:

雙鬟綠墜,嬌眼橫波眉黛翠。妙舞蹁躚,掌上身輕意態妍。

曲窮力困,笑倚人旁香喘噴。老大逢歡,昏眼猶能仔細看。

想當時勝之姑娘舞罷一曲,向這位貴賓身旁嬌慵一靠時,這落寞中年人的胸中,總也不免有些綺念。人在患難中,對於物質世界的美好,反而會特敏感,失意者追逐醇酒美人,用官能的享受來彌補心靈的空虛,本是人情之常,蘇軾固亦不免。

徐大受時常聽他抱怨黃州市上所酤酒味的惡劣,所以後來每得好酒,不但招他來喝,且更「攜酒見過」。如元豐四年十二月二日,雨後微雪,徐大受便帶了酒到臨皋亭來看他,天寒酒熱,人情更加溫暖,蘇軾喝了個酩酊大醉。座上作《浣溪紗》三闋。次日酒醒,雪已下得更大,再和前詞作兩闋。今錄其一:

醉夢昏昏曉未蘇,門前轆轆使君車。扶頭一盞怎生無?

廢圃寒蔬挑翠羽,小槽春酒滴真珠。清香細細嚼梅須。

一年垂盡,蘇軾對於黃州的生活,漸能適應,自少養成寒士生活的習慣,使他毫無不足的感覺。試看他三年十一月間《答秦觀(少游)書》所言:

……所居對岸武昌,山水佳絕。有蜀人王生(指齊愚、齊萬)在邑中,往往為風濤所隔,不能即歸,則王生能為殺雞炊黍,至數日不厭。又有潘生(丙)者,作酒店樊口,棹小舟徑至店下,村酒亦是醇釅。柑橘椑柿極多,大芋長尺余,不減蜀中。外縣米,斗二十,有水路可致。羊肉如北方,豬牛麞鹿如土,魚蟹不論錢。岐亭監酒胡定之,載書萬卷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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