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黃州五年 三 孤立於風雨沙洲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前舉這闋《卜運算元》,為蘇軾初到黃州,寓居定惠院時所作。黃山谷論為:「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非胸中有萬卷書,筆上無一點塵俗氣,孰能至此。」推美雖然絕至,但非真正知音,此作實是蘇軾的「憂患之詞」。當他寄居定惠院時,心理狀態尚未恢複平靜,每天必須等到夜晚,才獨自溜出寺門,到附近走走,心如驚弓之鳥一樣的惶惑和孤獨。

人須有所不為而後才能有為,這是一個自由人所必須具有的品格。與一個過度世俗化的人不同,他不追求利祿,不在意世俗的榮辱,他只堅持他的價值觀念和精神的自由。

忠於自己觀念的人,不肯苟與人同,才能「揀盡寒枝不肯棲」,在一片諾諾聲中,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遭遇排斥和放逐,幾乎是必然的命運,這命運,就是「寂寞沙洲冷」。

殘酷的政治迫害,使蘇軾的心靈流血不止。這些時間裡,他有意把自己封閉起來,寧願忍受孤寒與寂寞的懲罰。

初到黃州寄居寺院那段時間,他是如此,後來雖然全家團聚,安居臨皋亭了,而他那劫後餘生的緊張心理,並不能夠馬上有所改善,依然在惶懼的情緒壓迫下,自願孤立於一切人事之外。《答李端叔書》說:

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自幸庶幾免矣。

親友不與他通問,是因為他的罪名太大,怕惹是非。即使他自己,亦何嘗不怕「文字為累」。如此信之尾,他還再三叮囑端叔:「自得罪後,不敢作文字。此書雖非文,然信筆書意,不覺累幅,亦不須示人,必喻此意。」

不敢作文字,也是一種「孤立」的刑罰。如當時曾有某人請他寫篇燕子樓記,徐州為蘇軾舊遊之地,燕子樓又是那麼凄艷的名跡,若在平時,蘇軾如何能不援筆而起?現在畢竟無可奈何,只得很誠懇地辭了他的朋友,向他訴苦道:只要出口落筆,便被憎惡他的人們,拿來做「箋注」的依據,所以不能不「牢閉口,莫把筆」了。充分顯示了在這種張眼便是荊天棘地的處境里,一個被迫害者的戰慄與惶恐。

蘇軾慶幸自己能夠混跡漁樵,不被別人認識,每於酒後,則獨自一人,布衣芒屩,出入阡陌,到各處漫遊,正如他自己所說的得「曠然天真」之樂(《答言上人》)。有時,他會在袖筒里籠著許多石彈子,到江邊與人比賽投擊江水,看誰能使石彈滑出水面最遠。 有時在路邊涼亭里歇腳,也會要求別人講個鬼故事聽聽,假使那人說,沒有鬼故事可講,蘇軾就求他:「姑妄言之也好。」旁人聽他此言,無不哄然大笑。

距黃州知州官邸數百步,少西山麓有一片壁立的斷崖,傳說是周瑜大破曹軍的古戰場——赤壁,斷石堆雲,驚濤裂岸,風景最是優勝。是年八月六日夜間,天朗氣清,他興緻特別好,便帶了蘇邁,劃只小船,第一次夜遊赤壁,其時適有杭州的辯才、參寥兩位僧人所派的使者來黃州向他問候。游罷歸來,他即乘興寫了一篇非常美的短記,當作復書,寄與參寥:

予謫居黃州,辯才、參寥遣人致問。時去中秋不十日,秋潦方漲,水面千里,月出房、心間,風露浩然。所居去江無十步,獨與兒子邁棹小舟至赤壁,西望武昌山谷,喬木蒼然,雲濤際天,因錄以寄參寥。使以示辯才,有便至高郵,亦可錄以寄太虛(秦觀)也。

自此,每遇風日晴和、江面浪靜的日子,他就常常獨自划船到那兒去撿沙灘的細石子。這地方的細石,往往溫瑩如玉,有深淺紅黃各色,或有細紋如人指紋者,非常可愛。自己撿拾不足,又用餅餌換取這一帶孩子們所拾來的,一共搜集了二百九十又八枚,大者如棗栗,小者如芡實,用古銅盆盛起來,注入清水,色彩繽紛,蘇軾稱之為「怪石供」,贈予在廬山歸宗寺的了元禪師,這了元即是後來的佛印和尚,他們間的締交似即在此時期。

蘇軾在黃州最愛這個地方,數游之後,曾作《赤壁記》一篇,此為後來名作前後赤壁二賦的濫觴。

當一個人在行為上或意識里,一點也沒有罪過的自覺,而忽然遭逢橫禍時,就無法拒絕「命運弄人」的觀念。命運這個觀念,可以做受難者的精神避難所,相信命運就能相信宇宙確有一個超人的力量存在,這種力量具體而微的表徵,即是世俗所說的「鬼神」,蘇軾此時此際,樂於談狐說鬼,並非是不可理解的迷信。

梁宗懍《荊楚歲時記》:

正月望日,作豆糜以祀門戶。先以柳枝插門,隨枝所指,以酒脯飲食及豆粥,插箸而祭。其夕,迎子姑神以卜。

這不但是荊楚地方的迷信,而且已經成了當地的節令行事。蘇軾有個黃州新識的朋友潘丙來告訴他:本地有家郭姓僑戶,扶乩降神最稱靈驗,蘇軾還在來黃途中的這年正月十五,神已透露消息說:「蘇公將至。」到了次年正月十五,蘇軾便約潘丙陪他同去郭家參觀。降壇的乩神,名叫何媚,字麗卿,萊陽人,生為壽陽李景之妾,被大婦於正月十五夜暗殺於廁所,天帝憫憐她,命為廁神。有問必答,如響斯應。她居然知道蘇軾已經在座,乩言:請蘇公稍留,她將賦詩作舞娛公。一霎時作詩數十篇,不但敏捷立成,而且皆有妙思,雜以笑謔。蘇軾問:「某欲做一黃州百姓,可乎?」

神在粉盤上寫出一首絕句:「朝廷方欲強搜羅,肯使賢侯此地歌?只待修成雲路穩,皇書一紙下天河。」

再問:「予欲置一莊子,不知如何?」

神答:「學士功名立身,何患置一庄不得。」

子姑神也很好名,在應歌作舞后,再拜以請道:「公文名於天下,何惜方寸之紙,不使世人知有妾乎?」

蘇軾果然為她作了《子姑神記》。

另有一次,他去汪若谷家,看箕帚穿上衣服的子姑,自稱天神李全,以箸為筆,置筆口中,書寫篆字。字雖不可識,但蘇軾還是贊他「筆勢奇妙」,為作《天篆記》。

郭家觀乩後數日,蘇軾到岐亭去看望陳慥,須在途中過夜,乃宿於團風鎮,夢見一個和尚,破面流血而來,好像有話要講,但又不說。醒來,不明何兆。到了岐亭,將這夜夢告訴了陳慥,次日與他相將入山,半路上見一廟宇,中有古塑阿羅漢一尊,儀狀甚偉,但面目為人弄壞。蘇軾還不曾聯想到昨夜的夢兆,陳慥已先悟到:「這莫非就是你所夢見的和尚嗎?」蘇軾後來就將這尊羅漢運回黃州,囑託安國寺的住持僧繼蓮僱工重新裝修,左龍右虎,赫然是第五尊者的造像,就供奉在安國寺中,蘇軾並出資「齋僧」,作《應夢羅漢記》。

此外如夢中採食古井上的石芝,還記得味如雞酥,卻比雞酥甜;夢黑肥吏請他作《祭春牛文》;夢一美人給他雪水烹的團茶喝,為作迴文詩;夢到西湖等,各各付諸吟詠,低徊不已。

夢和迷信,以現代人的理解,都是精神反射作用所產生的潛意識活動。夢是現實生活中缺憾的補償,而迷信行為,則有填充心靈內部空虛的妙用。每個人暗中都有自己的夢,夢有不可思議的力量,人在遊離現實內外的夢境中,獲得一切意願的滿足。迷信神異,不但使彷徨無主的心神,得所寄託。人所遭遇的神異,往往只是自己痛苦的經驗混合熱烈的想像,在精神恍惚下所產生的情景。蘇軾離群孤立,彷徨失措中,獨多神異夢幻的奇遇,正是他心靈空虛,熱情無所歸著的反映。

然而,他到底受過嚴格的儒家訓練,靜定下來,反求諸己,檢討禍患所生,只歸咎於自己的魯莽與無知,不怨天,不尤人。《答李端叔書》云:

軾少年時,讀書作文,專為應舉而已。既及進士第,貪得不已,又舉制策,其實何所有?而其科號為直言極諫,故每紛然誦說古今,考論是非,以應其名耳。人苦不自知,既以此得,因以為實能之,故譊譊至今,坐此得罪幾死,所謂齊虜以口舌得官,真可笑也。

此函最後一段,蘇軾痛切指述:「才華外露」是做人的一種毛病。這是他從前慮所不及,而現在非常後悔的經驗。他說:

木有癭,石有暈,犀有通,以取妍於人,皆物之病也。謫居無事,默自觀省,回視卅年以來,所為多其病者。足下所見皆故我,非今我也。

人須經歷憂患,才能成熟。詩獄的鍛煉,黃州的貶謫,在蘇軾的人生歷程中,非常關鍵。

然而,孤立的生活,無法填補精神空虛的癥狀,一個人顛三倒四的反省功夫,也只能增加自咎的痛苦,無助於心理創傷的療治。他只覺得胸腔里這顆心,空蕩蕩地沒處安放,彷徨、恐懼,甚至怔忡,怎麼樣的譬解和排遣,都歸無用時,他想到用禪門靜坐的方法,來求取解脫。

黃州城南五里那座安國寺,就是他一到黃州就經常去洗澡的那個廟宇,前後茂林修竹,鬱郁蒼蒼,院內陂池亭榭,也都錯落有致,景物幽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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