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烏台詩獄 六 論救

蘇軾被逮赴獄,蘇轍即上書皇帝,乞納在身官以贖兄罪,通篇文字,非常謹慎,但情實融會,很能使人感動,真是《欒城集》中上乘之作。其大要曰:

……臣竊思念,軾居家在官,無大過惡。惟是賦性愚直,好談古今得失,前後上章論事,其言不一。陛下聖德廣大,不加譴責。軾狂狷寡慮,竊恃天地包含之恩,不自抑畏。頃年通判杭州及知密州日,每遇物托興,作為歌詩,語或輕發,向者曾經臣僚繳進,陛下置而不問。軾感荷恩貸,自此深自悔咎,不敢復有所為,但其舊詩,已自傳播,不可救止。

軾之將就逮也,使謂臣曰:軾早衰多病,必死於牢獄,死固分也。然所恨者,少抱有為之志,而遇不世出之主,雖齟齬於當年,終欲效尺寸於晚節。今遇此禍,雖欲改過自新,洗心以事明主,其道無由。況立朝最孤,左右親近,必無為言者。惟兄弟之親,試求哀於陛下而已。

臣不勝手足之情,欲乞納在身官,以贖兄軾,但得免下獄死,為幸。

在京的朋友,以吏部侍郎致仕的范鎮,得訊最早,御史台也知道他和蘇軾之間關係非常親密,以為必可從他那裡得到許多資料,首先向他索取往來文字。來勢洶洶,急如星火,景仁不顧一切,上書皇帝論救,他家子弟怕這老人會被連累,竭力勸止,他都不肯,可惜書稿沒有留傳。

以太子少師致仕的張方平,於蘇軾被解送過南都後,也立即上疏皇帝,雖「僭越上言,自甘鼎鉞」,也要老不忘國,論救蘇軾,其辭略曰:

……早嘗識其為人,起自遠方孤生,遭遇聖明之世。然其文學,實天下之奇才。向舉制策高等,而猶碌碌無以異於流輩。陛下振拔,特加眷獎,由是材譽益著。軾自謂見知明主,亦慨然有報上之心。但其性資疏率,缺於審重,出位多言,以速尤悔。頃年以來,聞軾屢有封章,特為陛下優容,四方聞之,莫不感嘆聖明寬大之德。而尤軾狂易輕發之性,今其得罪,必緣故態。但陛下於天下生靈,如天覆地載,無不化育,於一蘇軾,豈所好惡。……

今軾但以文辭為罪,非大過惡,臣恐付之狴牢,罪有不測。惟陛下聖度,免其禁系,以全始終之賜。雖重加譴謫,敢不甘心。……

方平撰寫此疏,原欲附在京遞的公文中一併進呈,而府官不敢承受,就叫他的兒子張恕親赴京城向登聞鼓院投進。不料這位相公,愚而且懦,到得鼓院門前,徘徊瞻顧,畏縮不前,終於未曾呈進。後來,馬永卿傳其事曰:

子弟固欲其佳,然不佳者亦未必無用處。元豐二年東坡下御史獄,天下之士痛之,環視而不敢救。張安道在南京,憤然上疏,欲附南京遞,府官不敢受,乃遣其子恕持至登聞鼓院投進。恕素愚懦,徘徊不敢投。東坡出獄,見其副本,因吐舌色動久之。問其故,東坡不答。後子由亦見之云:宜吾兄之吐舌也,此事正得張恕力。或問其故,子由曰:獨不見鄭崇之救蓋寬饒乎?其疏有云:上無許史之屬,下無金張之託,此語正是激宣帝怒耳,且寬饒正以犯許史輩有此禍,今乃再訐之,是益其怒也。且東坡何罪,獨以名太高,與朝廷爭勝耳。今安道之疏乃云:其文學實天下之奇才也,獨不激人主之怒乎?但一時急欲救之,故為此言耳。

仆(永卿)曰:然則,是時救東坡,宜為何說?先生(安世)曰:但言本朝未嘗殺士大夫,今乃開端,則是殺士大夫自陛下始。神宗好名而畏義,疑可以止之。

當時的情勢是言官代表輿論,媒孽於下,皇上要做個尊重輿論的明主,不敢置之不理,只好詔令勘問。案獄既興,就險不可測,凡與蘇軾平日交好的朋友,個個都懷著「株連入案」的恐懼。除了退休的范鎮、張方平外,誰還敢出頭講話?但是,公道自在人心,士大夫中到底還有「仗義執言」的少數,當朝的左相吳充,即是其一。

據傳,有一天,吳充問皇上說:「魏武帝何如人?」

皇上曰:「何足道。」

「陛下動以堯舜為法,薄魏武,固其宜也。然魏武猜忌如此,猶能容禰衡,陛下以堯舜為法,而不能容一蘇軾,何也?」

神宗驚曰:「朕無他意,止欲召他對獄,考核是非而已,行將放出也。」

吳充這番話,說得非常有技巧。名士,代表一個國家知識文化的巔峰,倘如皇帝連一個高級知識分子的放言高論也不能容忍,竟至濫使政治權力而殺士的話,則後世的批評將是如何,不言可喻。這頂帽子比「尊重輿論」還要大,難怪神宗要大吃一驚了。

王安石的幾個弟弟,都是很有學問的。安禮,字和甫,為人非常豪爽,也稍有點玩世不恭,從來不怕什麼。蘇軾禍作時,他為值舍人院同修起居注官,日與皇上接近,李定就怕他說話,先曾警告他道:「蘇軾那麼銳利地譏議新法,反對的是你家大哥,你可別說話。」安禮根本不理睬他,一日,對神宗非常率直地進諫道:

「自古大度之君,不以言語罪人。蘇軾以才自奮,以為爵祿可以立取,但自來碌碌如此,心裡不免觖望。今一旦致於理,恐後世謂陛下不能容才。」

帝曰:「朕本來不欲深譴,將為卿赦之。但去,勿泄漏此言,軾方賈怨於眾,恐言官們要為此加害於你。」

此外,蘇軾的最大救星,是神宗的祖母——光獻太皇太后曹氏。

蘇軾陷獄之初,太皇太后已在病中,接連幾日,看到皇上神色頗不愉快的樣子,便問:「官家何事數日不懌?」

「更張數事,皆未能就緒。有蘇軾者輒加謗訕,甚至形於文字。」

「莫非就是軾、轍兄弟?吾嘗記仁宗皇帝當年策試完畢後,回到宮來,喜道:朕今日為子孫得太平宰相二人,雖我老矣,已不及用,朕將留遺後人。」

太皇太后問這二人現在何處,皇上對以蘇軾現方系獄,曹太后說:「以作詩系獄,得非受了小人中傷。攈至於詩,其過甚微,吾已病矣,不可再有冤濫,致傷中和。」說著,這病中的老太太流下淚來。

神宗天性純孝,事兩宮,晨昏定省,必恭必謹。聽了太皇太后的話,心中一震,一邊恭答道:「謹受教。」一邊也流下淚來。

十月間,太皇太后的病勢已很沉重,神宗要大赦天下為太皇太后求壽,太后說:「不須赦天下兇惡,但放了蘇軾就夠了。」

十月十五日,皇上以太皇太后「服藥」,降詔:「死罪囚流以下,一律開釋。」

在獄中的蘇軾聽得這個消息,恍如黑室中透進一線曙光,作詩曰:「漢宮自種三生福,楚客還招九死魂。」但是,即使真能生出獄門,「縱有鋤犁及田畝,已無面目見丘園」,仍是不知如何是好。

十月二十日,太皇太后光獻曹氏崩逝,蘇軾以罪人不許服喪,「欲哭則不敢,欲泣則不可」,故作輓詞兩首,其第二章自維身世,非常沉痛。如曰:

未報山陵國士知,繞林松柏已猗猗。

一聲慟哭猶無所,萬世酬恩更有時。

夢裡天衢隘雲仗,人間雨淚變彤帷。

關雎卷耳平生事,白首纍臣正坐詩。

勘問已畢,蘇軾在獄中,日對四壁枯坐,偶得望見鐵窗外雜植的榆樹、槐樹和竹、柏,默默苦吟,以遣時日。詠榆曰:「誰言霜雪苦,生意殊未足。坐待春風至,飛英覆空屋。」詠竹曰:「蕭然風雪意,百折不可辱。風霽竹已回,猗猗散青玉。」詩中對於身受的冤酷,毫無怨怒之意,認為只要立身堅強正直,任何摧殘打擊,都會過去,他是那麼堅忍不拔地坐待春風之至。唯有高槐樹上哀鳴的寒鴉,不免給他帶來驚心的凄楚,詠槐詩曰:「棲鴉寒不去,哀叫飢啄雪。破巢帶空枝,疏影掛殘月。豈無兩翅羽,伴我此愁絕。」

牢獄,固然有生命被強制停滯的悲哀,但是貧窮本身卻是更大的罪惡,破巢之下,一家老幼的饑寒,茫茫來日,不堪設想。夜間,聽著樹上的飢鴉,聲聲聒噪,心寒的蘇軾,不禁毛骨悚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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