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黃樓 八 重遊江南

元豐二年(1079)三月,朝廷告下:

「蘇軾以祠部員外郎、直史館知湖州軍州事。」

蘇軾將行,徐州吏民依照俗例,舉行一套「攀轅」挽留的表演,如將他座騎的鞭鐙割破,發動一批老百姓來擋在馬前,表示不肯讓這位賢太守離去。也許有人會因此而沾沾自喜,蘇軾則認為真是「兒戲」,自知無恩於民,老百姓涕從何來?大道旁的石人,看見過多少次太守的來來去去。

但是,父老們說:「前年,沒有太守,我們都做了水裡的魚鱉了。」蘇軾舉鞭道謝,說:「正因為我命窮,到處都遭凶災,水來非吾過,去亦非吾功。」

蘇軾有《別徐州》詞,調寄《江城子》,語意十分蕭索:

天涯流落思無窮。既相逢,卻匆匆。攜手佳人,和淚折殘紅。為問東風余幾許,春縱在,與誰同?

隋堤三月水溶溶。背歸鴻,去吳中。回首彭城,清泗與淮通。欲寄相思千點淚,流不到,楚江東。

蘇軾別去徐州,走馬南都,往訪弟蘇轍。

在馬上,想了許多要對老弟說的話:「前年到南都來時,麥老櫻桃熟,今年重來,櫻麥已半黃綠。歲月如舊,而人事則已幾次反覆,你那裡已經換過三個太守,送往迎來,像車輪一般盤旋的生活,實在毫無意思。要到什麼時候,才能還鄉,我不知道,但我已經想好,決定住到眉山縣南的石佛鎮去,過田農生活,豈不很好。」

又是這番舊夢,說過無數遍了,依然是個夢想。

三月十日,抵南都,兄弟相晤,過樂全堂謁張方平。因病,在蘇轍家住了半個月,二十四日離去,舟行至靈璧鎮,徇張碩之請,為作《張氏園亭記》。

張氏歷世顯宦,造此園,費時五十餘年,不但有花木池台之美,兼有畜牧、紡織之類的設備。大凡生事所需,百物咸備於一園之中,它不是一個普通但供游賞的花園。蘇軾稱羨張家先人治園之意,論曰:

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則忘其身,必不仕則忘其君。譬如飲食,適於饑飽而已。然士罕能蹈其義,赴其節。處者安於故而難出,出者狃於利而忘返。於是有違親絕俗之譏,懷祿苟安之弊。

張氏為其子孫,築室藝園,使其出可以仕,退可以隱,得從容進退,無適而不可之樂云云。

這是歸鄉無計的蘇軾,觸景所生的感慨與歆羨。他如要回眉山去,連住到哪裡去,都還要大費一番周章,遑論生計所需的取給。所以他要讚佩張氏先人為子孫設計的周到,如此而已。

過揚州,老友鮮於子駿(侁)在做知州,設盛宴於平山堂,招待蘇軾。平山堂是歐陽修知揚州時所修造的名建築,蘇軾身臨其地,不免懷念先師,作《西江月》詞:

三過平山堂下,半生彈指聲中。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

欲弔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

這次宴會,湖州張大亨(嘉父)亦在座,僧德洪《石門題跋》記嘉父言:「東坡登平山堂,懷醉翁,作此詞。時紅妝成輪,名士堵立,看其落筆置筆,目送萬里,殆欲仙去耳。」此是蘇軾當年的丰采。

四月渡淮,至高郵,秦觀、參寥俱在,就坐上蘇軾的船,一路同行。過金山,遇大風,訪寶覺禪師。至無錫,同游惠山,惠山的水有「天下第二泉」之譽,他們就在山上汲泉生火,煎茶共飲,蘇軾有詠曰:「敲火發山泉,烹茶避林樾。明窗傾紫盞,色味兩奇絕。吾生眠食耳,一飽萬想滅。……」

這幾日相伴,蘇軾益發覺得參寥這個人,坦率天真得可人。秦觀發現蘇軾已經有點重聽,又以為他在裝聾。蘇軾說:「色、受、想、行、識,這五蘊都是人生的賊病。現在一病先去,只怕此心未了,即使不見不聞,還是障礙。」

五年之前,在此一帶,結伴同遊的刁約(景純)和張先(子野)兩老,皆已先後物故,人琴俱亡,只剩得一抔黃土,空幃鶴唳而已。蘇軾追懷昔游,無恨悵惘,都一一前去祭奠。

至秀州(今浙江嘉興),往白牛村哭祭陳舜俞之殯。

仁宗一朝四十一年,中制科者僅十五人,蘇氏兄弟亦在這十五人中,舜俞比他們早,且是那次科考中的第一名。蘇軾在祭文中說:以令舉學術的深厚,更得科甲的發揚,聲名遠播,天下莫不期之以大器;但是同輩中有不少人飛黃騰達的,他卻一生困於仕途,不得大用。熙寧三年,他還不過是個山陰知縣,為了拒絕施行青苗法,上疏抗論,被貶為監南康酒稅,一斥再斥,終於放歸田裡,鬱郁病死於白牛村。

蘇軾想不透這是什麼道理,令他十分惶惑。他在天道與人事之間,想來想去,不出三種情況:一是天所賦予令舉的才能,只是一個無意中的偶然,所以並不安排他的用與不用;二是天確有意作成這個人才,而人事不足以輔成其大;三是天生斯才而人不用,所以天又奪回去了。蘇軾惶然道:三者必居其一。否則,以令舉之賢,何為不立?何又立而不得其用?

蘇軾的惶惑,實是知識分子的窮途之慟;哭令舉,亦蘇軾之要搔首問天的自傷。所以陸放翁題跋說:

東坡前後集祭文,凡四十首。惟祭賢良陳公,辭指最哀。讀之使人感嘆流涕。其言天人予奪之際,雖若出憤激,然士抱奇材異識,沉壓擯廢,不得少出一二,則其肝心凝為金石,精氣去為神明,亦烏足怪,彼憒憒者固不知也。紹熙甲寅十二月二十九日笠澤陸某謹書。

元豐二年(1079)四月二十日,蘇軾抵湖州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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