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黃樓 七 文同

元豐二年(1079)正月,文同(與可)歿於陳州。

蘇軾在密州時,熙寧八年秋冬間,文同自京徙知洋州,即今漢中市洋縣。文同將洋州園林池湖之勝,一一歌詠,得詩三十首,寄與蘇軾,蘇軾乃次韻唱和,恍若同游。文同是畫竹名家,所以這三十個勝跡中,有竹者為多,如竹塢、霜筠亭、篔簹谷、此君庵等皆是。

文同在洋州,因論茶事,與提舉、轉運使意見不合,被迫罷任,次於陳州待命,非常貧困。上年正月,蘇軾還寫信去勸慰他,有道:

與可抱才不試,遁道彌久,尚未聞大用。公議不厭,計當在即。然廊廟間誰為恤公議者乎!老兄既不計較,但乍失為郡之樂,而有桂玉(米珠薪桂)之困,又卻不見使者嘴面,得失相乘除,亦略相當也。

蘇軾論文同四絕:詩一、楚辭二、草書三、畫四。與可引為知己,嘗曰:「世無知我者。惟子瞻一見,識吾妙處。」

文同在洋州,於篔簹谷上,築一亭子,朝夕在亭中觀賞漫谷的翠竹,所以雖是文人水墨作畫,以抒寫性靈為主,但卻仍是非常認真地下過寫實工夫,潛觀默悟,「胸有成竹」,寫出其瀟洒的風貌。

蘇軾亦好畫竹,從鳳翔開元寺王維的壁畫得到啟示,從文同的教導得到技法,《篔簹谷偃竹記》說: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節葉具焉。自蜩蝮蛇蚹以至於劍拔十尋者,生而有之也。今畫者乃節節而為之,葉葉而累之,豈復有竹乎?故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即逝矣。與可之教予如此。

文同畫竹,以淡墨為葉青,以深墨為葉面,此一技法,不但蘇軾、米芾(初名黻,元祐六年改名芾,下文徑稱米芾),都遵為宗范,即使元代那麼多的畫竹名家,也都執此不變,稱文湖州派,而文同則說:「吾墨竹一派在徐州。」固已心許蘇軾得其真傳,而蘇軾也坦然道:「吾墨竹盡得與可法。」不過後代的畫評家卻說:「筆酣墨飽,飛舞跌宕,雖派出湖州(文同)而神韻魄力過之。」(孫承澤《庚子消夏記》)又有論兩人畫竹之不同者,如「東坡墨竹,寫葉皆肥厚,用墨最精。興酣之作,如風雨驟至,筆歌墨舞,竊恐文與可不能及也」。(方薰《山靜居畫論》)此蓋由於兩人天生的性情不同,所表現於畫面的精神,遂各有不同的境界。不過,文同篔簹谷上築亭看竹,是實物寫生,蘇軾則獨創新法,於月下取韻畫竹,文同為之大驚。明清之際的畫家惲南田在畫跋中讚歎道:「蓋得其意者,全乎天矣,不能復過矣!」

文同畫竹,初不自重,然而聲名日盛,四方之人,捧了白絹登門求畫者,戶限為穿,與可應接不暇,厭煩極時,將素絹扔在地上,罵道:「吾將以為襪!」士大夫間將這句話傳說開來,引為口實。

與可致書蘇軾說:「近語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襪材當萃於子矣。」書尾復書一詩,有句曰:「擬將一段鵝溪絹,掃取寒梢萬尺長。」

蘇軾抓他毛病道:「竹長萬尺,當用絹二百五十匹。知公倦於筆硯,願得此絹而已。」與可老實認錯,復道:「吾言妄焉,世豈有萬尺竹者。」哪知蘇軾此時,卻又說「有的」,答詩曰:

為愛鵝溪白繭光,掃殘雞距紫毫芒。

世間那有千尋竹,月落庭空影許長。

與可得詩,大嘆蘇軾之辯,但他說:「如真有二百五十匹絹,我將買田歸老,再也不在這裡等派官了。」隨將得意作雙鉤著色的《篔簹谷偃竹》一幅,寄贈蘇軾。而蘇軾也作了首《篔簹谷》回贈他:

漢川修竹賤如蓬,斤斧何曾赦籜龍。

料得清貧饞太守,渭濱千畝在胸中。

事情就有這麼湊巧,文同得書時,正在晚餐。這一日,恰與他的夫人同游谷中,燒筍佐餐,發函讀得上詩,竟被蘇軾料到,失聲大笑,噴飯滿桌。

蘇軾得「偃竹圖」後,並不滿足,還寫信去向與可訛索,致書曰:

近屢於相識處,見與可近作墨竹,惟劣弟只得一竿,未說(題)字,說潤筆,只到處作記作贊,備員火下,亦合剩得幾紙。專令此人去請,幸毋久秘。不爾,不惟到處亂畫,題雲與可筆,亦當執所惠絕句過狀,索二百五十匹也。呵呵!

宋以前繪畫,沒有題詩畫上的風尚,有則始自文同。文同不但自己題詩,還常常留下空白,囑求畫者道:「勿使他人書字,須待蘇子瞻來,令作詩其側。」

如為京師道師王執中畫墨竹一幅,即是如此。藝術真賞不易,知音難得。

不料可以如此放誕笑樂的朋友,音容笑貌都在眼前,忽爾訃告一到,突然人天永隔了,叫人怎能相信這是事實?蘇軾說他整整三日三夜,不能睡覺,只是默坐,後來實在倦極了,偶然睡去,也沒有一次不是夢醒,醒來,枕席上皆是淚痕。他想:人生百年,總有死亡的一日,但有文傳世為不朽,有子嗣後為不死,世上富貴壽考的人,未必能二者兼有,所以文同是不死不朽的,而文同曾說:「身如浮雲,無去無來,無亡無存。」那麼,不死不朽,也都渺不足道了。

他們兩人的情誼,不但是文學繪畫等藝術上的知音,更重要的則是人格和為人風度的共鳴,如《祭文與可文》說:

……嗚呼哀哉!余尚忍言之,氣噎悒而填胸,淚疾下而淋衣。忽收淚以自問,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乎?嗚呼哀哉,孰能純德秉義如與可之和而正乎?孰能養民厚俗如與可之寬而明乎?孰能為詩與楚辭如與可之婉而清乎?孰能齊寵辱忘得喪如與可之安而輕乎?嗚呼哀哉!

蘇軾每一回想文同生平,常常心為不平,他是那麼一個寬厚平和的人,卻到處受人打擊,遭人排擠,詩賦造詣那麼高超,而世人短見,只看重他畫的墨竹,生前被人嫌棄,百般委屈,死了,忽又人人惋惜起來。說到他自己,更是凄愴:「自聞與可亡,胸臆生堆阜。懸知臨絕意,要我一執手。相望五百里,安得自其牖。遺文付來哲,後事待諸友。……」文同身後蕭條,全家僑寓陳州,無力歸喪還蜀,蘇軾致函在舒州的李常,因他也是文同的生前好友。略曰: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