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黃樓 六 詩僧參寥

王鞏既去,於潛詩僧參寥,又自杭州來謁。

蘇軾在杭三年,數往於潛,游徑山諸寺,從未言及參寥,當時似尚未能相識,參寥與秦觀交好,這次,似為秦所引見。

參寥曾有《臨平道中》一首,蘇軾十分欣賞,詩為:

風蒲獵獵弄清柔,欲立蜻蜓不自由。

五月臨平山下路,藕花無數滿汀洲。

二人一見如故,館於虛白堂,蘇軾次韻僧潛見贈詩,對他高潔的風標,非常傾倒,如言:

道人胸中水鏡清,萬象起滅無逃形。

獨依古寺種秋菊,要伴騷人餐落英。

…………

雲衲新磨山水出,霜髭不剪兒童驚。

公侯欲識不可得,故知倚市無傾城。

參寥,原名曇潛,蘇軾為改道潛,字參寥,浙江於潛浮溪村人。俗家姓何,幼不茹葷,父母聽其出家,以童子誦《法華經》,度為比丘,受具足戒,於內外典無所不窺,能文章,尤喜為詩。既為蘇軾之客,每於座上賦詩,援筆立就,一座嗟服。

一日,蘇軾宴郡僚,酒罷,他對座客道:「參寥雖不與此集,但不可不給他一點麻煩。」遂與眾客同往虛白堂去看他,紅妝多人,簇擁甚至。蘇軾叫馬盼盼持紙筆向他索詩,參寥笑作一絕句:

寄語巫山窈窕娘,好將幽夢惱襄王。

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風上下狂。

蘇軾大訝道:「我亦嘗見柳絮落泥中,心想可以入詩,偶未收拾,乃為此老所先,可惜,可惜。」

參寥雖然自幼出家,但性情偏執尚氣,多與人迕,看不順眼時,常常面折人過,給人難堪。他哥哥的兒子,不大長進,參寥嫉視如仇,許多人對他不大諒解。

參寥詩最大的長處,一點不帶僧詩常有的「蔬筍氣」,但有時候,卻就不免犯起「綺語戒」來,如:

去歲東風上苑行,爛窺紅紫厭平生。

如今眼底無姚魏,浪蕊浮花懶問名。

士論以為參寥好作詩,是其一病,而好罵人,尤不應該,但是蘇軾為他辯道:「參寥是性情中人,罵人並無心機,如虛舟觸物,未嘗真怒。」

蘇軾與參寥坐在虛白堂里閑話,有人送活魚來,蘇軾不喜殺生,就命人放到百步洪去,參寥賦《放魚》詩:

嘉魚滿盤初出水,尚有青萍點紅尾。

銀鰓戢戢畏烹煎,崛強有時俄自起。

彼客殷勤贈使君,願向中廚薦醪醴。

使君事道不事腹,杞菊終年食甘美。

傳呼慎勿付庖人,百步洪邊放清泚。

回首無欺子產淳,謾道悠然泳波底。

蘇軾和作,從魚想到水災後老百姓的困苦,身為民牧,不覺額頭上出汗,句有「疲民尚作魚尾赤,數罟未除吾顙泚」,不料後來這也算是反對新法的證據。

王鞏去已一月,蘇軾懷念定國當日此游之樂,再與參寥放舟洪下,小舟一葉,投入南下的急流中,像飛梭一般擦過亂石,隨流而下,疾如兔走,勢若鷹落,如駿馬下注千丈高坡,如斷柱之箭離弦飛逝,蘇軾說:「四山眩轉風掠耳,但見流沫生千渦。」如此險中得樂,雖然痛快,但他立刻聯想到我們的生命,也像這百步洪的河水一樣,不舍晝夜地流逝,這樣虛浮的人生,又何必紛紛爭奪。他指著岸邊石上像蜂巢一樣密密麻麻的篙眼,對參寥道:「人生千災百劫,總要過去,只要此心無所執著,造物也奈何我們不了。」

十月將盡,參寥欲去,與蘇軾散步園中,蘇軾看到老楮樹上生著黃耳蕈,覺得一向沒有美味的素齋請他這位方外朋友,很是歉疚,這黃耳蕈本來甚合待客,只可惜參寥即將「蕭然放箸東南去,又入春山筍蕨鄉」。他將不在乎這點木耳了。

參寥和詩曰:

鈴閣追隨半月強,葵心菊腦厭甘涼。

身行異地老多病,路憶故山秋易荒。

西去想難陪蜀芋,南來應得共吳姜。

白雲出處原無定,只恐從風入帝鄉。

蘇軾作詩送參寥行,照一般人的見解,以為詩人騁其憂愁不平之氣,發而為詩,如上人者,求空寂滅,百念灰滅,頹然淡泊,該已失掉了發動詩意的氣勢,胡為乎作詩不倦?蘇軾認為「不然」,詩與禪可以結為一體,演成妙諦。他說:

細思乃不然,真巧非幻影。

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

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

閱世走人間,觀身卧雲嶺。

咸酸雜眾好,中有至味永。

詩法不相妨,此語更當請。

蘇軾此一見解,擴大了詩學的領域,用禪的意境來豐富詩的內容,為一重大的創意。

得參寥為友,蘇軾十分得意,書告文同說:「其詩句清絕,與林逋(和靖)上下,而通了道義,見之令人肅然。」後來與秦觀書中也說:「參寥真可人,太虛所與之,不妄矣。」

十月十五之夜,蘇軾夢登徐州名跡燕子樓。

唐徐州尚書張愔,有妾關盼盼,色藝冠絕於時,初納時,設樂宴客,三日不絕,寵愛逾常。白居易為校書郎時,游淮泗間,曾經參與張尚書家宴,親見盼盼,稱她能歌善舞,丰姿嫻雅,贈詩落句有「醉嬌勝不得,風嫋牡丹花」語。

張愔逝世,盼盼感激深恩,誓不再嫁,還居徐州尚書舊第內之燕子樓,凡十餘年。白居易非常稱賞,作感舊遊二絕句,末章云:「今春有客洛陽回,曾到尚書墓上來。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又作《感故張僕射諸伎》詩:「黃金不惜買蛾眉,揀得如花三四枝。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去不相隨。」

閉門燕子樓中的關盼盼,讀到白詩,知道他在諷刺自己,答詩曰:「自守空房恨斂眉,形同春後牡丹枝。舍人不會人深意,訝道泉台不去隨。」遂絕食而死。

蘇軾夢登燕子樓後的次日,迷惘於這個凄艷的故事,親自往尋其地,在園中徘徊甚久,作《永遇樂》詞: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緌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

蘇軾說夢,常為有所避忌的託辭,如此詞前半闋,固是憑弔燕子樓中的唐朝美人關盼盼,而後半闋則明白說出自己的心境,「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他雖不必如張愔那樣做「空鎖樓中燕」的傻事,但亦不能真箇忘情,天涯倦客歸去後,還希望有人能對黃樓夜景,為他一嘆。蘇軾胸中這一片繾綣柔情,恐怕只為憐取眼前的「新怨」馬盼盼而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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