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黃樓 五 黃樓之會

黃樓將成,蘇軾原想將起建黃樓的始末,自撰一篇記文,後來看到蘇轍撰寄的《黃樓賦》,已盡其大略,就不再寫,決定親自書寫此賦刻石,弟作兄書,亦是很好的紀念。

蘇軾寫此碑時,官伎馬盼盼侍側。盼甚慧麗,為蘇軾所鍾愛,她平常學蘇的書法,頗能得其彷彿,她在一旁看著蘇軾落筆揮毫,頗有會心的樣子。蘇軾書寫中間,有事走開,盼盼一時興起,就代他接下去寫了「山川開合」四字,蘇軾回來看了,哈哈大笑,替她略為潤色,不再更寫,所以後來流傳的《黃樓賦》碑帖中,「山川開合」這四個字是馬盼盼寫的。

黨禍發生時,詔毀天下蘇軾碑文,當時的郡守,不忍下手破壞,將這碑石沉入城濠水底,易樓名為「觀風」,報銷公事。到了宣和末年,這個禁令已經漸漸鬆弛,而豪門富戶,不惜千金,爭購蘇軾墨跡,即使碑石拓片,也很賣錢。不過碑石尚存者,拓取無窮,價總不高。時有苗仲先者,為徐州太守,他派人將這《黃樓賦》碑石從水底撈了起來,僱工日夜拓印,既得拓片數千本,忽然一本正經地對僚屬道:「蘇氏之學,法禁尚在,此石奈何獨存。」立命捶碎。人們知道此石已毀,則拓本的價格就扶搖直上了。仲先任滿回京,將這批墨拓以高價賣出,發了財。

黃樓於元豐元年(1078)八月十一日草成,這幾日,蘇家接連有兩樁喜事:十一日蘇轍嫁女與文同的次子文逸民,蘇軾派長子邁前往幫忙,而十二日,他的長孫簞出生,蘇軾《與李公擇書》曰:

某輒有一孫,體甚碩重,決可以扶犁荷鋤,想公亦為我喜也。八月十二日生,名楚老。

邁往南京,為舍弟此月十一日嫁一女與文與可子,呼去幹事。

客中又逢中秋,就更懷念離去的親人。想起最近這六年來,只有去年中秋,得與老弟會合於此,其餘五年,都分在兩地別離之中,作《中秋月寄子由三首》中說:「六年逢此月,五年照離別。歌君別時曲,滿座為凄咽。」何況今年中秋,蘇軾身體又不好,患病咳嗽,詩說:「殷勤去年月,瀲灧古城東。憔悴去年人,卧病破窗中。……白露入肺肝,夜吟如秋蟲。坐令太白豪,化為東野窮。」他再細數去年今日一同飲酒賞月的朋友,現在都已散如浮萍,仰頭看月,月光如水一樣清寒,穿越房櫳,撫枕嘆息,心裡非常寂寞。

約了好友王鞏(定國)於今年重九到徐州來晤,蘇軾一直盼望他來,作詩催他道:「我雖作郡古雲樂,山川信美非吾廬。願君不廢重九約,念此衰冷勤呵噓。」

王鞏,字定國,名相王旦的孫子。他的父親王素知成都時,曾將這個兒子託付蘇軾,教導他做學問,後來他又做了樂全老人張方平的女婿,兩人的關係,在亦師亦友之間。

定國為人,好為夸誕的議論,不脫貴介公子的習氣。在兩三年前趙世居謀為不軌的政治案子里,王鞏牽涉在內,被追兩官、勒停(降官兩級,勒令停職)。蘇軾非常記掛這個失意的朋友,一再託人邀他到徐州一游,散散心。定國情緒不好,去年沒有來成,今年則約在重九,會於黃樓。

王鞏將來,先有詩至。他故意刁難蘇軾,聲言向來不飲外酒,並且自稱「惡客」。蘇軾答他道:你既不飲外酒,不妨自載家釀來,「子有千瓶酒,我有萬株菊」。隨便你高興要插多少就插多少,菊花的重量會壓斷你的車軸——他們開著這樣的玩笑。

蘇軾盡量要使定國高興,定國果然帶了家釀美酒。主人卻怪他為何不帶侍妾同來,詩曰:「但恨不攜桃葉女,尚能來趁菊花時。」

重陽節那一天,蘇太守在新落成的黃樓上舉行盛大酒會,當然以遠來的王鞏為主賓。是日,賓客雜沓,紅粉成行,衣香鬢影之間,笙歌不絕,笑語聲喧,蘇軾非常高興,定國興緻更好,鬧酒不休,蘇軾喝得酩酊大醉,說他酒已滿至臍下,次王鞏韻作詩曰:

我醉欲眠君罷休,已教從事(酒)到青州(臍)。

鬢霜饒我三千丈,詩律輸君一百籌。

聞道郎君閉東閣,且容老子上南樓。

相逢不用忙歸去,明日黃花蝶也愁。

定國文思敏捷,任何題材皆可入詩,蘇軾稱其詩「清平豐融,藹然有治世之音」。這次到徐州來,留住不過十日,往返之間,成詩幾達百篇,可以算得是個多產作家了。

蘇軾不一定有時間可以陪客遊山玩水,就請顏復自代,看他們一瘦一胖,泛舟河上,覺得非常有趣。王鞏是個顏面豐潤,身材短小,體形清癯的詩人 ,而顏復則是個腰腹便便的大胖子,載酒船中,仍有紅袖侍飲,不禁使蘇軾追懷起昔日西湖舊遊來,《次韻王鞏顏復同泛舟》詩說:

沈郎清瘦不勝衣,邊老便便帶十圍。

躞蹀身輕山上走,歡呼船重醉中歸。

舞腰似雪金釵落,談辯如雲玉麈揮。

憶在錢塘正如此,回頭四十二年非。

又一日,定國和顏復帶了馬盼盼、張英英和卿卿三位麗人,棹一小船,往游泗水,北上聖女山,南下百步洪,吹笛飲酒,玩到夜分才乘月而歸。這一日,蘇軾還是不能同游,置酒黃樓,等他們回來。他穿了一件羽衣(仿古人以鳥羽為衣,滿足神仙飛翔的幻想),佇立在黃樓上,遙望一舟容與,冉冉而來,月照水上,而笛聲響徹山谷,舟行漸近,隱隱可見各擁麗人,相視而笑,蘇軾欣然道:「自李太白死,世間無此樂事,已三百餘年矣。」

按《新唐書·李白傳》:「白浮游四方,嘗乘月與崔宗之自采石磯至金陵,著宮錦袍,坐舟中,旁若無人。」軾言當即指此。

蘇軾後來回憶此日情事,作《百步洪二首》之一,寄王鞏云:「佳人未肯回秋波,幼輿欲語防飛梭。輕舟弄水買一笑,醉中盪槳肩相摩。……不知詩中道何語,但覺兩頰生微渦。我時羽服黃樓上,坐見織女初斜河。歸來笛聲滿山谷,明月正照金叵羅(酒器)。……」

終於找到一天空閑,蘇軾陪王鞏同登城東雲龍山之黃茅岡,從游者還有顏復和雲龍山的道士張天驥,玩得非常痛快,《登雲龍山》詩:

醉中走上黃茅岡,滿岡亂石如群羊。

岡頭醉倒石作床,仰看白雲天茫茫。

歌聲落谷秋風長,路人舉首東南望,拍手大笑使君狂。

王鞏因家中有事,不能久留,蘇軾很感激他不遠千里地跑來訪晤。可惜定國此行,似乎有所鍾情,卻未成功,蘇軾覺得很是遺憾,《次韻王鞏留別》有句曰:「蛾眉亦可憐,無奈思餅師。無人伴客寢,惟有支床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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