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馬入塵埃 八 別西湖

蘇軾自常潤歸來,太守陳襄已屆瓜代之期,詔與知應天府的楊繪對調。

陳襄設宴有美堂,告別僚佐,蘇軾受囑賦《虞美人》:

湖山信是東南美,一望彌千里。使君能得幾回來?便使樽前醉倒更徘徊。

沙河塘里燈初上,水調誰家唱?夜闌風靜欲歸時,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

此後送舊迎新,自有許多宴會,粉白黛綠,檀板金樽,需要新詞供伎樂歌唱,所以蘇軾寫了許多詞,如送述古迓元素的《訴衷情》,孤山竹閣送述古的《江城子》,西湖送述古的《菩薩蠻》等,西湖這一闋是:

秋風湖上蕭蕭雨,使君欲去還留住。今日漫留君,明朝愁殺人。

佳人千點淚,灑向長河水。不用斂雙蛾,路人啼更多。

陳襄啟程離杭,蘇軾一直追送到臨平舟上,別緒離情,心裡無限的空虛落寞,作《南鄉子》別詞,道歸家路上所感:「……歸路晚風清。一枕初寒夢不成。今夜殘燈斜照處,熒熒。秋雨晴時淚不晴。」

這年秋天,京東、河北兩路,又發生蝗災。蔽天的飛蝗,蔓延及於淮浙,蘇軾又被派赴臨安、於潛、新城一帶,督導各縣捕蝗。他眼見蝗害的嚴重,說:

軾近在錢塘見飛蝗自西北來,聲亂浙江之濤,上翳日月,下掩草木,遇其所落,彌望蕭然。

群飛的蝗蟲發出來的聲音,竟能蓋過如千軍萬馬奔騰而至的潮聲,天上一片烏黑,遮得日月無光,一下來,千頃綠稻,立刻卷光,聲勢之大,令人不寒而慄。

蘇軾連日盡在田野間察看飛蝗的來勢,檢查受災的情況;晚上又須與有關人員研討捕蝗的方法,勞累不堪。一處事定,又須再去一地,這種單調的胥吏工作,更使他心裡充滿委屈的感覺。當他在臨平和於潛兩縣間的山上,行至浮雲嶺上時,體力更是疲憊難支,慨然有被人當作廝役差遣之恥,氣起來就想毀車殺馬,扯碎衣冠,逃歸鄉里去讀書。但是,這個秘密的心事,除了弟轍,沒處可說,乃作《捕蝗至浮雲嶺,山行疲苶,有懷子由弟二首》之一云:

霜風漸欲作重陽,熠熠溪邊野菊黃。

久廢山行疲犖确,尚能村醉舞淋浪。

獨眠林下夢魂好,回首人間憂患長。

殺馬毀車從此逝,子來何處問行藏。

蘇軾後來回憶在杭州所受的委屈,寄同事周邠詩說:「西湖三載與君同,馬入塵埃鶴入籠。」心裡的掙扎之苦,情見於辭。

幸而任期即將屆滿,蘇軾因弟在濟南,所以上章朝廷,請求派個山東的差使,圖個近便。熙寧七年九月,告下:「蘇軾以太常博士直史館權知密州軍州事。」蘇軾如願以償,到任謝表中,有「攜孥上國,請郡東方。自惟何幸,動獲所求」的感激之辭。

蘇軾在杭三年,他的幼子過(叔黨)是熙寧五年(1072)在杭州出生的,這時候,他已有三個兒子了。後來與他同度患難的愛妾朝雲,則於今年進入蘇家之門,她還只是個十二歲的垂髫少女。

從應天府任上調來杭州的楊繪,字元素,四川綿竹人。神宗朝為御史中丞,極得皇上眷顧,將有大用,與滕元發二人聯合攻擊宰相曾公亮,事機不密,公亮上章先辯,神宗自此不悅,後又極論新法,被曾布責難,遂遭外放。他是一個聰明活潑,極好醇酒婦人,才子型的人物。七月到任,九月朝廷告下,蘇軾又將從杭州赴密,相處的時間很短,但是即在這個短短的時間內,游宴不絕。至蘇軾新職發表,楊太守更一再餞別於中和堂和湖上。《東坡樂府》中有一連串和楊元素的歌詞,皆是筵邊的迭唱,如「和楊元素時移守密州」的《南鄉子》:

東武望餘杭,雲海天涯兩渺茫。何日功成名遂了,還鄉。醉笑陪公三萬場。

不用訴離觴,痛飲從來別有腸。今夜送歸燈火冷,河塘。墮淚羊公卻姓楊。

又如重陽節日作《浣溪紗》詞說:「可恨相逢能幾日,不知重會是何年。」兩人的交好,與一片索寞的離情,處處可見。

蘇軾將行,於九月二十日往別西湖南北二山中的道友,其實亦是與西湖告別的最後一游。蘇軾自己說,他有一種神秘的感覺,自來西湖,每到之處,常常覺得這個地方,從前都曾來過,印象猶很清晰,他歸之為前生舊遊的記憶。《和張子野見寄三絕句》中,特有一首《過舊遊》詩說:

前生我已到杭州,到處長如到舊遊。

更欲洞霄為隱吏,一庵閑地且相留。

又在密州時有《答錢塘主簿陳師仲書》云:

一歲率常四五夢至西湖上,此殆世俗所謂前緣者。在杭州嘗游壽星寺,入門便悟曾到,能言其院後堂殿山石處。……

何薳《春渚紀聞》有一則曰:西湖壽星寺老僧則廉說,蘇軾做杭州通判時,始與參寥同登方丈,就對他說:「某平生未嘗到此,而眼前所見,都如素所經歷的一樣,自此上至懺堂,當有九十二級。」派人去數,果如其言,軾便語參寥道:「某前生,此山僧也。今日寺僧,皆吾法屬。」

後來蘇軾每至該寺,就解衣般礴,久而始去。其時,則廉還是一個沙彌,常常在旁伺候,炎夏天熱,蘇軾來時,就脫光上衣,在竹蔭下袒露乘涼,看見背上,有七粒黑痣,如星斗狀,世人都不得見。

《咸淳臨安志》:壽星院在葛嶺下,智果寺側,後晉天福八年(943)所建,有寒碧軒、此君軒等建築,蘇軾皆有詩。與陳襄書中稱之為「壽聖」,也許是舊名,不足深考。不過蘇軾第一次在杭州時,還未與於潛詩僧參寥相識,其同行相語者,必是另一和尚,傳聞小誤而已。

楊繪有事於湖州,與蘇軾同舟離杭。張先、陳舜俞約蘇軾同訪湖州太守李常,亦與偕行。

常字公擇,建昌人,少時讀書於廬山白石僧舍,手自抄書,幾至兩目盡盲,既登進士第,將他手抄書九千卷,庋藏老家,蘇軾為作《李氏山房記》。熙寧初,任秘閣校理,出知地方,不脫學人從政的本色。

他們一大堆毫無政治意味的朋友,相聚湖州,歡宴幾無虛日。李常好酒,又適逢生子做三朝,大會賓客,分贈洗兒錢和玉果,蘇軾開他玩笑道:「……犀錢玉果,利市平分沾四座;多謝無功,此事如何到得儂。」(《減字木蘭花》)又與周開祖(邠)書云:

……尋自杭至吳興見公擇(李常),而元素(楊繪)、子野(張先)、孝叔(劉述)、令舉(陳舜俞)皆在湖,燕集甚盛,深以開祖不在坐為恨。

這六個朋友連日歡聚,以歌詞名滿天下的張先,時已八五高齡,興緻甚好,賦《定風波》令,有「見說賢人聚吳分,試問。也應傍有老人星」句,謂之曰「六客詞」。

蘇軾離湖州時,劉述、張先與他同至松江,夜半月出,置酒垂虹亭上,賞月歡飲,興緻淋漓。想起湖州之會,張先率先自唱「六客詞」,覺得這是人生中難得的歡娛,大家都很興奮。

蘇軾在京口將與楊繪相別,席上作《醉落魄》詞以贈,這闋詞,不是抒寫一般的離情別緒,而別有一番「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傷。一則是蘇軾與元素同為蜀人,都是從那塊萬山環抱中、溫暖而富饒的盆地里跑出來的人,現在一樣流落在東海之濱,歸鄉無期;二則自己固然是初出茅廬,主知未深,所以一中小人的讒言,立即得罪外放,固其所宜,不料以元素之久膺帝眷,位在要津,亦因反對新法而被棄,蓬梗飄零,錯在出處。不太輕易傷感的蘇軾,此詞卻充滿了哀戚,充滿了憐憫,難怪日後兩人同以罪貶,相遇於黃州時,楊繪要說從前有「天涯同是傷淪落」一句,恰是今日的「詩讖」,相與唏噓感嘆不置。原詞:

分攜如昨,人生到處萍飄泊。偶然相聚還離索,多病多愁,須信從來錯。

尊前一笑休辭卻,天涯同是傷淪落。故山猶負平生約,西望峨眉,長羨歸飛鶴。

十月,蘇軾這一年中,第三次又到蘇州,再為蘇守王誨(規父)席上的嘉賓,坐中有與之相熟的歌伎,顏色凄然地一再問他:「這回去了,還再來不來?」蘇軾深為感動,作《阮郎歸》:

一年三度過蘇台,清尊長是開。佳人相問苦相猜,這回來不來?

情未盡,老先催,人生真可咍。他年桃李阿誰栽?劉郎雙鬢衰。

離蘇時,又有蘇州閭門留別的一闋《醉落魄》,疑亦為此姝所作,為了安慰伊人,似乎也留有後約。一個在事業世界裡失意的人,極容易掉進兒女情長的溫柔鄉去,逃避現實中的寂寞,蘇軾甚少風流韻事,此詞宜再引錄:

蒼顏華髮,故山歸計何時決!舊交新貴音書絕,惟有佳人,猶作殷勤別。

離亭欲去歌聲咽,瀟瀟細雨涼吹頰。淚珠不用羅巾浥,彈在羅衫,圖得見時說。

過京口,與同年胡宗愈(完夫)、王存(正仲)、孫洙(巨源)劇飲,與李常書說:「此行天幸!既得李端叔與老兄,又途中與完夫、正仲、巨源相會,所至輒作數劇飲笑樂。人生如此有幾,未知他日能復繼此否?」

孫洙欲往海州,遂與同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