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馬入塵埃 七 常潤道中

蘇軾一行作吏,百不自在,眼前所見,十九是浮沉利祿的無知下士,沐猴而冠,儼然作態,心裡塞滿了無比的厭憎。老者章傳道勸他,稍稍自己貶抑一點,才能適應這個現實,蘇軾昂然道:「如爾自貶,終不諧俗,故不為也!」

既不能自貶以和光同塵,做這「違志」的工作,更是精神折磨,痛苦萬分。蘇軾就念茲在茲地希望掙脫現在這個官職,認為即使回家去種田,也比現在好。物質生活好壞,蘇軾本不在乎,至少可以保持身心的自由與快樂。

行在新城山路上,眼見三月不知鹽味的七十老翁,還掛著鐮刀在田間勞作,眼見村中少年,遊手好閒,再也不能安分守己地做個好農夫,一腔悲憤,使他熱血沸騰,覺得自己這個形同幫凶的工作,再也做不下去了,但是如要棄官回鄉,則先得試探一下在陳州的老弟的意思,於是他引述後漢馬援的故事,續作《山村五絕》中的最後一首。

《後漢書》說,馬援征伐交趾國時,行軍中上霧下潦,毒氣熏蒸,天上的飛鳶,都跕跕墮水而死。身在這樣的絕境中,使他想起堂弟馬少游,從前曾經勸他為人何必胸懷大志,徒然自苦。馬少游道:「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澤車,御款段馬,為郡掾吏,守墳墓,鄉里稱善人,斯可矣。致求盈餘,但自苦耳。」所以,蘇詩曰:

竊祿忘歸我自羞,豐年底事汝憂愁。

不須更待飛鳶墜,方念平生馬少游。

蘇氏兄弟,雖然那麼友好,但兩人天賦氣質,全不相同。蘇轍才氣不如老兄,但沒有他那種任性的毛病,也沒有他那種浪漫的想頭,為人處世,非常踏實,蘇轍《欒城集》中《次韻子瞻山村五絕》之一說:

貧賤終身未要羞,山林難處便堪愁。

近來南海波尤惡,未許乘桴自在游。

被老弟澆了一頭冷水,蘇軾在寫給故鄉王慶源叔丈信中,記其進退無據的悲哀曰:

某此粗遣,雖有江山風物之美,而新法嚴密,風波險惡,況味殊不佳。退之所謂「居閑食不足,從官力難任。兩事皆害性,一生常苦心」。正此謂矣。

蘇轍於熙寧三年(1070)春,從張方平去陳州為學官,至本(六)年春,已屆三年任滿。時適文彥博罷樞密使,以司徒兼侍中,出判河陽,原擬徵辟蘇轍為河陽學官,轍亦有謝啟願就,尚未赴任,卻為齊州太守李師中邀去濟南,為齊州之掌書記。

李師中,原任知秦州軍州事,因為屢次上章攻擊王韶的西征軍,且於調查蘇軾販賣私鹽、蘇木、瓷器的誣案中,師中拒作偽證,為當道所忌,將他調知登州,現在則自登州移守齊州。

九月,蘇轍將赴濟南,有《自陳適楚戲題》詩:

庠齋三歲最無功,羞愧宣王祿萬鍾。

猶欲談經誰複信,相招執籥便須從。

陳風清凈眠真足,齊俗強梁懶不容。

久爾安閑長自怪,此行磨折信天工。

他很謙虛地說:陳州三年無功,不配再做學官,到齊州去做總攬一切的幕僚長,就沒有在陳州那麼清閑了,但這是天道的報還,不該詫怪。他之所以自待者如此。

熙寧六年(1073)秋,言官羅拯上言,兩浙淮南東路災傷,乞行貸恤。詔賜兩路糧三萬石。

十月,沈括奉派察訪兩浙,奏言常潤二州,歲旱民飢,欲令本路計合修水利錢糧,募闕食人興工,從之。賜兩浙淮南東路常平米各五萬石,付轉運使以賑饑民。

漕司奉詔後,即檄杭州通判蘇軾赴常潤一帶放糧,十一月啟程,與柳瑾同行。

瑾字子玉,丹徒人,與王安石為進士同年,其子仲遠是蘇軾族妹小十二娘的夫婿,論輩分,柳子玉是蘇軾的姻丈。柳家住在金山,子玉此行,將往監安徽舒州的靈仙觀,順道附載同行。

嚴冬酷寒,大雪紛飛中,兩人至臨平鎮一個僧舍里,同訪隱士陳烈,詩曰:「僧房有宿火,手足漸柔和。」對於一個衝風冒雪的行旅之人,最重要的到底還是一爐炭火。經秀州(嘉興)而至無錫,登惠山,錢道人以天下第二泉的惠山水烹小龍團茶,來招待這兩位遠道而至的詩人,然後攀登惠山絕頂,瞭望太湖,「石路縈迴九龍脊,水光翻動五湖天」。非常羨慕孫登還能登山長嘯,一吐胸中濁氣,而蘇軾不能。

忙於處理繁雜的賑務,忙於奔波道路,時光過得真快,忽已年盡歲除。這年除夜,蘇軾艤舟城外,竟至野宿度歲,非常念家。獨自一人睡在船艙里,衾冷如冰,通宵不寐。回想自來杭州,大部分時間,都耗費在道路奔波上,是不是他一生的命運,都將如此漂泊?行歌的哀傷,野哭的凄涼,蘇軾今夜,兼而有之,艙中一燈如豆,凍被無溫,既然輾轉難眠,索性挑燈起坐,成《除夜野宿常州城外》二首:

行歌野哭兩堪悲,遠火低星漸向微。

病眼不眠非守歲,鄉音無伴苦思歸。

重衾腳冷知霜重,新沐頭輕感發稀。

多謝殘燈不嫌客,孤舟一夜許相依。

南來三見歲雲徂,直恐終身走道途。

老去怕看新曆日,退歸擬學舊桃符。

煙花已作青春意,霜雪偏尋病客須。

但把窮愁博長健,不辭最後飲屠蘇。

熙寧七年(1074)春,過丹陽,公畢,續赴潤江(今鎮江),特往藏春塢拜訪老名士刁約(景純),詩酒流連,互相唱酬。面對世情淡薄的老人,軾作贈詩,亦仍不免流露其一腔漂泊無歸的感傷,如言:

人間膏火正爭光,每到藏春得暫涼。

多事始知田舍好,凶年偏覺野蔬香。

溪山勝畫徒能說,來往如梭為底忙。

老去此身無處著,為翁栽插萬松岡。

又陪柳瑾同回金山,子玉在家設宴招待這位晚輩。柳家三個外甥,長名閎,字展如;次名辟,都是妹婿仲遠之子,面求舅舅的法書,蘇軾為他們寫了一紙行書,告訴他們道:「字要寫得好,單單勤於練習不夠,還須讀書多。」所謂:「退筆如山未足珍,讀書萬卷始通神。」這兩句話,常被後世論書法藝術者,引為圭臬。

蘇軾在金山寺里,與柳瑾共飲,喝得酩酊大醉,睡倒在寶覺法師的禪榻上,半夜醒來,題詩壁上,不說自己酒量不好,卻運用俗語罵酒道:「惡酒如惡人,相攻劇刀箭。……我醉都不知,但覺紅綠眩。……」將大醉時的感受,寫得淋漓盡致。

柳瑾雅興不淺,要邀八十一歲的刁約來同游金山,同訪金山寺的寶覺、圓通二長老,蘇軾很羨慕他們養生有術,老而彌健,打趣柳瑾道:「你還算不得老,且看刁丈。」

君年甲子未相逢,難向人前說老翁。

更有方瞳八十一,奮衣矍鑠走山中。

蘇軾在潤州逗留,時已四月,回想去年十一月離杭,時方大雪,今則春光已老,忽忽已過半年,陳襄詩來催他早點回去:「錦袍公子歸何晚,獨念溝中菜色民。」蘇軾何嘗不想家,尤其挂念吉祥寺的牡丹,深恐錯過花期,《常潤道中有懷錢塘寄述古五首》中說:「……穀雨共驚無幾日,蜜蜂未許輒先甜。應須火急回征棹,一片辭枝可得粘?」

任務未了,還有許多地方要去,對於這樣無休無盡的行役,實在厭倦極了,心裡又念著家,託名「代人寄遠」,作《少年游》詞:

去年相送,餘杭門外,飛雪似楊花。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

對酒捲簾邀明月,風露透窗紗。恰似姮娥憐雙燕,分明照、畫梁斜。

錢塘令周邠(開祖),是蘇軾在杭州同僚中唱和最得的詩友,他將任滿赴京,也寄詩來催歸一別,軾贈詩曰:「羞歸應為負花期,已見成陰結子時。與物寡情憐我老,遣春無恨賴君詩。……」又送其赴京曰:「十年且就三都賦,萬戶終輕千首詩。天靜傷鴻猶戢翼,月明驚鵲未安枝。」寫盡詩人的寂寞,行者和送行者,一樣是飄泊天涯,身無歸著的可憐。

就因為心裡充滿了許多奔波道路、漂泊無歸的感傷,所以一旦身臨久已嚮往的荊溪,這可憐的詩人,就情不自禁地做起夢來了。

至宜興,蘇軾往訪同年單錫,同泛荊溪。

宜興,古稱陽羨,本是江南魚米之鄉,境內有三湖九溪,而以荊溪最負盛名。這條溪水源自蕪湖,流入海圻,所以又稱圻溪。除此以外,它還有個極美的俗名,叫「罨畫溪」,據楊慎《丹鉛總錄》說,畫家稱雜色的圖畫叫「罨畫」,荊溪兩岸風景的多彩多姿,可從這個絕美的溪名中想像得見。

蘇軾泛舟溪上,頓覺頭腦清明,心情開朗,情不自禁地讚歎道:「一入荊溪,便覺意思豁然!」

十七年前,蘇軾登進士第,參與瓊林宴時,與同年蔣之奇共席。蔣是宜興人,對蜀人蘇軾盛稱他家鄉的風土之美,相約將來服官退休後,同到宜興去卜鄰而居,共樂荊溪。蘇軾今日始得親履其地,之奇之言,果然不虛。

荊溪兩岸,林木翳茂,溪光山色,明媚照人,都是詩人最好的供養。惠山細膩的黏土,常州晶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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