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馬入塵埃 五 富春山行

熙寧六年(1073)正月下旬,蘇軾巡按屬邑富陽和新城兩縣。先至富陽,獨游普照寺,自普照至東西二庵,山行終日,靜如太古,不見一人。一路上松吟雨細,梅香入袂,向庵僧盛讚此山景色清絕時,不料庵僧卻說:「入山太深,就出不去了。」蘇軾突然領悟:「……居僧笑我戀清景,自厭山深出無計。我雖愛山亦自笑,獨往神傷後難繼。」蘇軾是個標準的儒學者,滿懷淑世精神,要與眾人同歌共哭,怎能忍耐山中的寂寞而離群索居,所以說:「作詩寄謝採薇翁,本不避人那避世。」

二月,早發新城,微雨初霽,策馬山行,臨流聽溪泉汩汩,萬慮皆澄,看到西崦農家,正在準備餉田的飯盒,煮芹燒筍,對於一個飽食腴肥的人,自是一種誘惑,《新城道中》二首之一曰:

東風知我欲山行,吹斷檐間積雨聲。

嶺上晴雲披絮帽,樹頭初日掛銅鉦。

野桃含笑竹籬短,溪柳自搖沙水清。

西崦人家應最樂,煮芹燒筍餉春耕。

人是大自然中的一分子,萬物有情,彼此都是朋友,所以東風知道他將山行,吹去積雲,天色趕快放晴,山嶺頭上像戴了一頂白色的絮帽,樹上亦掛著一面金光閃亮的銅鑼。

山村人的俗語,說嶺上的雲是山戴了「絮帽」,樹間的朝日是掛了一面大「銅鑼」,雖似鄙俚,則是何等親切,蘇軾將以之入詩。

新城令晁端友,字君成,巨野人,沉靜清介,是個無求於人的君子。《新城道中》第二首中有「細雨足時茶戶喜,亂山深處長官清」句,即是讚美晁令治道之言。君成工於文辭,詩更是寫得好,蘇軾與他交往甚熟,但還不知他亦能詩,其不善表現自己也如此。

君成有子補之,字無咎,聰明強記,於文無所不能,其時隨父住在任所,初得拜見這位鼎鼎大名的文豪。

後一年,蘇軾再至新城,次於陳氏園,晁補之來謁。補之十七歲從父於杭州時,見錢塘風物之美,曾作《七述》一篇,這次帶來向蘇軾呈教。軾讀後嘆道:「這都是我心裡原來想寫的東西,卻已被你寫盡,我只好擱筆了。」又和了他的詩,補之由是為人所知。蘇門四學士中,入門最早的就是這位晁無咎,當時,他還只是個二十二歲的慘綠少年。

蘇軾經行新城山村,身入「竹籬茅屋趁溪斜,春入山村處處花」的環境里,覺得山野小民,生活簡樸,慾望低微,若要使能各安其生,並非難事。眼前所見,「煙雨蒙蒙雞犬聲,有生何處不安生」。倘如鹽不公賣,就不會發生賣牛買刀、販運私鹽的勾當,人各自力耕作,也不勞政府派遣使者勸督,故《山村五絕》曰:「但令黃犢無人佩,布穀何勞也勸耕。」鹽不官賣,山中小民,也不致因為官鹽太貴,鹽法太凶,而長時期地淡食。蘇軾面對這些忍窮無語的山中小民,心生悲憫,故曰:「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

山裡的年輕人,貸得了青苗錢,就貪戀城市生活,一年中大半時光都在城中遊盪,等到錢被商人以酒食、博務騙光了,只學得一嘴城裡口音回來,卻背上了無力償還的官債。蘇軾想:政府如不那麼濫放青苗錢,山裡人就不會惹這個殺人亡家的禍。詩曰(《山村五絕》之四):

杖藜裹飯去匆匆,過眼青錢轉手空。

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

蘇軾生在庶民之家,意識中自認是眾民之一,豈因為官作吏,就此脫胎換骨?大家同是「天民」,血肉相連,自有一份同歌共哭的感情。如今眼見新法下老百姓的生活秩序紊亂了,負擔越來越重,法網越來越嚴,到處都是貧困、饑寒、債務,以至胥役的勒索,公堂里的鞭撲,塞滿監獄的囚犯,種種慘狀,不一而足。這都是廟堂中峨冠博帶、坐而論道的貴人們所看不到的景象,卻使他熱血奔騰,情不自禁地寫下了那些呼號疾痛的詩篇,本意不在譏諷什麼,但以他那尖銳的性格,所說的話,往往利如匕首,使人流血,蘇軾之偏遭時忌,這是原因之一。

自新城坐船回杭,出富春江,經桐廬,過嚴子陵釣台,在舟中作《行香子》詞:

一葉舟輕,雙槳鴻驚。水天清影湛波平。魚翻藻鑒,鷺點煙汀。過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畫,曲曲如屏。算當年虛老嚴陵。君臣一夢,今古空名。但遠山長,雲山亂,曉山青。

歸安朱祖謀《東坡樂府》編年,得考見者,蘇軾自來杭州,始有詞作,此闋亦其初制。

當年的詞,多為筵前歌唱而譜,劉攽(貢父)在徐州,初次聽人歌唱軾所作詞,覺得非常新鮮,寄詩道:

千里相思無見期,喜聞樂府短長詩。

靈均此秘未曾睹,郢客探高空自欺。

不怪少年為狡獪,定應師法授微辭。

吳娃齊女聲如玉,遙想明眸顰黛時。

劉攽還是初次得見蘇軾的詞作,非常新奇,就調笑他,定是倚翠偎紅中吳娃齊女(是時軾已在密州)傳授的師法。蘇軾辯解道:「十載飄然未可期,那堪重作看花詩。門前惡語誰傳去,醉後狂歌自不知。……」

一回杭州,蘇軾急忙趕到吉祥寺去看牡丹花。春已老,花亦將謝,問寺僧得知,陳太守今年還未來過,蘇軾代花不平,作了一首短詩給陳襄:

今歲東風巧剪裁,含情只待使君來。

對花無信花應恨,直恐明年便不開。

陳襄讀了這首小詩,立即邀請大家次日上午同往吉祥寺賞花飲酒,蘇軾席上再賦一詩,代花致意:

仙衣不用剪刀裁,國色初酣卯酒來。

太守問花花有語,為君零落為君開。

一般人看花,只是片面欣賞花的色香,即使是詩人吧,以花喻美人為已足,蘇軾則體會到花亦能言,她與我們一樣有靈犀一點相通的感情存在。兩詩一寫牡丹的幽怨,一寫牡丹的深情,誰能不信她就是我們心中那個愛嬌的女孩?

回杭州席不暇暖,蘇軾又往西距百里的於潛縣察看縣政,游寂照寺,為寺僧惠覺題《綠筠軒》這首家喻戶曉的詩:

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

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

傍人笑此言,似高還似痴。

若對此君仍大嚼,世間那有揚州鶴?

八月十五,觀錢塘江潮,是杭州人一年一度的盛事。蘇軾與太守陳襄同游,有觀潮調寄《瑞鷓鴣》詞,有看潮五絕,題於江邊安濟亭上。向例:江邊有弄潮健兒,能衝浪搏潮做種種表演,官中設利物(獎品)以獎勵之,因年有溺斃者,已經朝旨禁斷,軾作五絕中有一首云:

吳兒生長狎濤淵,冒利輕生不自憐。

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

後來「烏台詩案」指是譏諷朝廷水利工程之難成,真是胡言亂語。

又往臨安縣巡視,縣令蘇舜舉是進士同年,特意遠至太平寺迎見,為蘇軾說了一個故事:「數日前到州里去,卻被訓狐押出。」

蘇軾問是何故,舜舉說:「我計畫了一本《人戶供通家業役鈔規例》,自認相當簡要。前日,特意送呈本州諸官,不料大家都不以為然,待呈至轉運副使王廷老時,他很不高興,差人押我出城。」

蘇軾看了舜舉寫的規例,覺得確很有用,不知何以如此,便問舜舉所說「訓狐」是什麼。舜舉說:「從前聽人講過一個笑話,說燕子以日出為旦,日入為夕;蝙蝠卻相反,以日入為旦,日出為夕,爭論不決,同去求鳳凰做個判斷。路上,遇到一隻禽鳥,對燕子說:不必去了,鳳凰在假,也有人說在瞌睡,現在都是訓狐權攝。」

「訓狐」是宋代罵人的俗諺,蘇軾將這個故事寫入《徑山道中次韻答周(邠)長官兼贈蘇(舜舉)寺丞》詩,本意只在說明世上已無真正的是非,用以安慰這位同年宗兄的不平:「吾宗古遺直,窮達付前定。餔糟醉方熟,灑面呼不醒。奈何效燕蝠,屢欲爭晨暝。不如從我游,高論發犀柄。」想不到說說故事,卻又惹禍。

在秦漢時代,杭州只是一片汪洋澤國,西湖還在錢塘江底,群山所出之水,皆入江中,東流於海。由於此一地理環境的關係,即使漢魏以後,滄海變為桑田,杭州已成陸地,但它本是江海,所以水泉咸苦,居民也很稀少。直到唐朝的李泌來做杭州刺史,始造六口大井,分布城區內外,將西湖的淡水引到井中,供應全城人民飲用。

唐之長慶年間,刺史白居易又治湖浚井,作石函隔絕江水,刻石湖上,人稱「錢塘六井」。

李泌所造六井,最大者在清湖中,為相國井;其西為西井;再西而北為金牛池;又北而西在附城者為方井、為白龜池;錢塘縣治之南者為小方井。此六井中,金牛池久已枯廢,宋朝嘉祐年間,太守沈遘(文通)在城南美俗坊重開一座南井,人稱「沈公井」,補足了六井的數額。

陳襄來杭州蒞事之初,問民疾苦,地方父老都說:「六井年久失修,居民苦無飲水。」

述古說:「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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