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馬入塵埃 四 相度堤岸工程

熙寧四五年間,荊公制訂新法,陸續頒行天下。浙西各地,除青苗、免役、市易等外,更須兼行水利和鹽法。

鹽是任何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必需品,愈是窮人,鹽在消費比率中的地位愈高,向來是政府重要的稅源。宋代,鹽和茶且因是政府專賣的物資,在國家財政收入上,佔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江南是食鹽的主要產地之一,政府在各地遍設榷場,統一購銷。由於公定的收購價格偏低,不但使鹽民的生活困苦不堪,而鹽法尤為峻刻,小民偶犯鹽例,立即流配(充軍),於是強者常常結合為一支數百人的鹽梟集團,多帶刀杖,公然武裝販運。地方政府兵力不足,無力制止,又因他們除了販運私鹽外,不做其他壞事,所以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不管他們了。但是私鹽在總產量內佔了相當大的數量時,便明顯影響國家收入,中央政府就不得不管了。

熙寧五年(1072),據兩浙發運使的報告,杭、越、湖三州,不行新法,鹽的公賣收益不足。於是,中央派遣盧秉提舉兩浙鹽事。

王安石初設制置條例司,第一次派赴各路考察農田水利的八個特使,盧秉是其中的一人,根據盧秉調查地方鹽業所制訂的改革方案,就叫「盧秉鹽法」,名義上雖說是要振興鹽業,改善鹽民生活,實際上則是欲以酷烈的刑罰,杜絕私鹽的販賣而已。

盧秉奉派前來督導兩浙鹽務,一方面調派北方的軍隊一千人到杭、越、湖來,加強緝私的力量;一方面厲行鹽法,計算曆年來鹽戶的虧課,不如期清償者,一律用刑獄追索。沿海製鹽的灶戶,被迫得走投無路,家破人亡者,比比皆是。有人奏劾他任事以後,鹽課雖然增加了,但是刑獄累累,甚至有母親手刃親生兒子的慘事發生。據蘇軾所見:「兩浙之民,以犯鹽得罪者,一歲至萬七千人而莫能止。」(《上文侍中論榷鹽書》)但是,王安石強辯道:「捕鹽法急,可以止刑。」

杭州仁和縣的湯村,有赭山、岩門鹽場,盧秉主於該村開鑿一條運鹽河,徵召農民千餘人為開河的夫役,轉運使檄請蘇軾前往工地,督導工程進行。

這一千多名被征服役的老百姓,丟棄了自家繁忙的田事,卻來開鑿河道,只為運鹽之用,生活的憂慮不說,而其時天又久雨不歇,一路皆是泥淖,人人被雨淋得渾身濕透,簡直就像豬鴨一樣,在泥漿中打滾。河道中段,有一處地下涌沙,長達數里,開鑿更是困苦。蘇軾要察看實際施工的情形,也必須在這上淋下淖、窄不容足的工程線道上與牛羊爭路,心裡憤郁不平,作《湯村開運鹽河雨中督役》詩,為老百姓叫屈道:「鹽事星火急,誰能恤農耕。薨薨曉鼓動,萬指羅溝坑。天雨助官政,泫然淋衣纓。人如鴨與豬,投泥相濺驚。」說他自己:「下馬荒堤上,四顧但湖泓。線路不容足,又與牛羊爭。」心裡著實抱怨,即使回家種田去,頂苦也不過像這樣在泥漿中打滾而已:「歸田雖賤辱,豈失泥中行。」

晚上,寄宿在當地的水陸寺里,則曰:「乞食繞村真為飽,無言對客本非禪。披榛覓路沖泥入,洗足關門聽雨眠。」他就這樣辛苦地做他不願做的差事,只為一飽而已。

其後,他又公差到有鹽場十所的鹽官縣去,天寒地凍里,奔走鄉野,夙興夜寐,疲憊不堪,作詩寄州衙同僚說:「新月照水水欲冰,夜霜穿屋衣生棱。野廬半與牛羊共,曉鼓卻隨鴉鵲興。夜來履破裘穿縫,紅頰曲眉應入夢。……」奔波得一身狼狽,皮袍斷裂了縫線,靴子走穿了洞,他真不知所為何來。

從鹽官回杭不久,漕司又請蘇軾赴湖州視察新築的堤岸工程。

荊公實施新政,首先調查全國農田水利的情況,制定農田水利條約,以這個條約,作為後來開發農村的指導原則。

為「天下穀倉」之江南地方,當然是開發工作的中心地區,朝廷多次所派專使和監督財政的兩浙路轉運使,也都特別選任通曉地方情況的農業專家來擔任工作。

江南平原內,有一太湖,古稱震澤,跨越現代的江浙兩省,面積號稱三萬六千頃,湖水東溢,為瀏河、黃埔、吳淞諸水,分注長江。太湖之水,像個大網,網脈向四方流布,澤潤沃野,江浙的富饒,賴有此湖。但在宋代,太湖流域幾乎年年發生湖水泛濫的災害,使這一片肥沃的田原,歸於荒敗。政府為挽救財政的睏乏,自仁宗朝就開始研究江南水利問題,講求對策。名臣范仲淹首創治水的議論,依照傳統方法提出了有關疏導海口的幾個方針,未能觸及湖水泛濫的實際成因。不過因他提倡,引起世人注意,續有各種不同的水利學說發表,其中以蘇州人郟亶(正夫,嘉祐進士)的「治田說」,最有力量。

郟亶認為湖水泛濫的最大原因,是大地主、官僚和寺觀等社會上的特權分子,用盡方法將沼澤地圍起堤牆來,佔為私有,稱為水田(又稱湖田、園田或圩田),人人如此築堤圍田,必然將自然的水道堵塞,使太湖的水,失掉了出口,使一向擔任排泄湖水的吳淞江,完全失卻了功能。

所以郟亶認為傳統的治水說,不足以消滅泛濫,要盡水之利,必須以治田為先。治田成功,可以化水患為水利,達到增強生產的效果。

王安石的農田水利政策,其精神在於抑制富豪的土地兼并,所以郟亶的治田說,極受王安石的贊同,就派他擔任辦理江南水利的職務,俾便實行他的計畫。計畫中,對於大地主們各為自家田地所挖設的引水道,必須先加整頓,而整頓溝洫,又必先改編私地。郟亶一經著手,立即遭到地主們強力的反對,造成民間極大的騷亂與動蕩,連王安石的左右手呂惠卿也反對郟亶的做法。不得罪於巨室,是官僚們的金科玉律,郟亶的水利事業,做了不到半年,就完全失敗了。

郟亶遭遇反對做不下去時,中央派赴江南善後其事者,是中國歷史上屈指可數的大科學家沈括。王安石對正為江南水利問題發愁的神宗舉薦沈括時說道:

「沈括是江南人,熟知該地的土地利弊,其為人謹密,決不會輕舉妄動。」

神宗沉吟道:「事須慎重計畫,不能再有第二個郟亶,留下大害。」

沈括實地考察後,制定計畫,奏報朝廷許可,並也得到當地人民的一致支持。

湖州的改修堤岸工程,即是沈括計畫中的一部分。

湖州位於太湖南岸,距杭州八十公里。知州孫覺,字莘老,高郵人,相貌奇醜,曾問學於陳襄,登進士第,嘉祐中擢右正言,熙寧初知諫院,因與王安石異議,出知廣德軍,現任知湖州事。他就沈括的計畫,將太湖南岸原有的木造堤防,全部改用大石塊重築,堤高一尋(八尺)有奇,長達百餘里。這個堤岸,目的即在防禦松江的溢水為患。

其實改造堤岸,仍然只是權宜之計,如遇長期霪雨,真的發起大水來,水位漲過堤岸的高度,必然仍將溢水為患,木造石造都是一樣。

兩浙轉運使檄請蘇軾前往湖州實地考察,蘇軾之注意江南水利問題,此行是其發端。

蘇軾與孫莘老是在京師時的老朋友,行前先寄以詩,曆數湖州的名產,如湖島上的橘子、顧渚山的紫筍茶、梅溪的帶蒂木瓜和吳興廚子膾魚的手藝等,要他請客,而曰:「未去先說饞涎垂。」

孫覺舉行盛大的宴會招待蘇軾,軾行酒令,莫談時事,違令者罰酒一大盞。《贈孫莘老七絕》中的第一首即是:

嗟予與子久離群,耳冷心灰百不聞。

若對青山談世事,當須舉白便浮君。

不料此事在後來「詩獄」中亦成罪案之一,真是「沒有不說話的自由」。

蘇軾認為改築石堤的工程,實在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而自己又不是辦水利事務的人,卻被轉運使派了這個差事,所以贈詩第二首,流露了心裡的不平,詩曰:

天目山前綠浸裾,碧瀾堂上看銜艫。

作堤捍水非吾事,閑送苕溪入太湖。

現代的心理學家說,人在失意的時候,常常會尋求美食,用放縱食慾來補償心理上的缺憾。贈詩中又一首就說他坐在船上,看人家網魚,那地方的刀魚,腴美非凡,他就想望糟魚的滋味:

三年京國厭藜蒿,長羨淮魚壓楚糟。

今日駱駝橋下泊,恣看修網出銀刀。

蘇軾在湖州結識了幾個不得志的窮朋友,氣味相投,倒是十分愉悅。一是進士同年邵迎(茂誠),本不相識,如今方才初見。十五年來,邵氏官僅止於州縣,後又窮死無嗣,蘇軾為作《邵茂誠詩集敘》者。一是秀才賈收(耘老),烏程人,自此訂交,詩筒往返甚密。

最重要的是,蘇軾此時,始知世有黃庭堅其人。

孫莘老是庭堅的岳父,取出他的詩文稿來請蘇軾鑒評,蘇軾讀後「聳然驚異」,讚歎不絕。莘老說:「庭堅詩文之好,人人皆知,但少一個像你這樣的人物,為之稱揚。」

其時,黃庭堅在北京(大名府)國子監當教授,未能識面,一個滯留北方,一個徘徊江南,一直沒有接觸的機會。改元元豐後,蘇黃間才有詩書往還,開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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