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變法與黨爭 十 惘惘出都

蘇軾幸已逃過謝景溫誣告這一關,出為杭州通判。離京在即,回首從政以來,忽已十年,當初一心以為參加了匡時濟世的大事業,不料自少至長,努力追求的政治生活,竟如兒戲一般荒謬,幻滅的悲哀,令他惘然若失。

人生真有命運這樣東西,擋在前面,引領人懵懂前行嗎?儘管有人不肯承認它,以為人自有力主宰一切,不幸有更多的經驗事實,使人們不得不承認:人,實在很脆弱,常被命運所捉弄。

蘇軾未第制科以前,聲名先已上達九重,初次詣闕陛見,英宗皇帝即欲破格擢用為知制誥那樣的御前重職,宰相韓琦提到「館職必先試而後用」的規例,英宗還說:「不知能與不能,才要考試。如軾者,有所不能耶!」君主的信任達到如此深切的地步,不能不說是罕見的異數。然而,誰能想到英宗會那麼短命,還來不及用他就已崩殂。

神宗是個對文字很挑剔的君主,他先已喜歡蘇軾的文章,初次召見,聽了他那明快的議論,認為足以破疑解惑,即欲拔置左右,委為修注官。無奈格於王安石的反對,以後又屢在御前謗毀他不是個純正的學者,終以謝景溫的誣告,逼得蘇軾只好自請外放。

士人從仕,能得人主的知遇,該是多不容易的造化,而蘇軾是既得其「知」,而無其「遇」。

熙寧四年(1071)七月,蘇軾挈帶一家大小——繼室閏之夫人、髮妻所生現已十三歲的長子蘇邁、去年新生的次子迨等,乘舟出都。先到陳州去謁候張方平,與在陳州做學官的弟弟蘇轍晤聚。

船中無事,做了八首小詩,其中有一首說:

鳥樂忘罝罦,魚樂忘鉤餌。

何必擇所安,滔滔天下是。

剛從政治羅網裡脫逃出來的蘇軾,一出都城,便覺天地遼闊,心想另求一個安身之地,應該不難,實在覺得沒有違心背性,非要做官不可的道理。

陳州城北有個柳湖,是當地的一大名勝。湖邊古柳萬株,樹皆合抱,南山老松,蛟龍蟠屈,蘇轍曾有《柳湖感物》之作。

蘇轍詩鄙薄柳花的浮浪而愛松性的堅實,這見解很合乎他的個性。但是老兄以為不然,和詩說:「子今憔悴眾所棄,驅馬獨出無往還。惟有柳湖萬株柳,清蔭與子供朝昏。」這樣的好友,為何要譏評它?何況宇宙萬物,四時各有盛衰,南山孤松如壓在雪底,即使「抱凍不死」,人家看不到,它也無法表顯於世,還有誰來讚揚它呢?蘇軾今日自有這個感慨:物各有遇有不遇,但是千萬不能被埋沒。

蘇軾在陳州弟家,盤桓了七十多天。張方平因反對新法,於熙寧三年正月出判應天府而至陳州,哪知陳州的監司官,現在也都換了一班新進的後生,趨時興利,道不相謀,方平說:「吾衰矣,雅不能事少年,不如歸去,以全吾志。」遂向朝廷再三要請以南京留台名義告了老。蘇軾作《送張安道赴南都留台》詩說:「我亦世味薄,因循鬢生絲。出處良細事,從公當有時。」

在陳州初遇張耒。耒字文潛,淮陰人,其時方從蘇轍問學,所以起初別人都說他是「少公之客」。他的詩,學白樂天,務為自然平淡,尤精絕句,如《偶題》云:「相逢記得畫橋頭,花似精神柳似柔。莫謂無情即無語,春風傳意水傳愁。」蘇軾稱之曰:「文潛容衍靖深,獨若不得已於書者。」至元祐中,蘇軾在翰林,薦耒出任館職,始為東坡門下四學士之一。

九月間,兄弟相偕同往潁州,晉謁致仕後閑居里第的歐陽老師。

歐陽修文章風節,負天下重望,但於英宗治平年間朝廷「濮議」中,被呂誨、彭思永攻擊得灰頭土臉。平生提攜後進,不遺餘力,但被門生蔣之奇造作「帷薄不修」 的蜚語,連遭污衊,意冷心灰。自治平四年出知亳州後,就接二連三以體弱多病為辭,自請退休。到調知蔡州時,更是決心求去,門人蔡承禧勸他道:「公德望為朝廷所重,未及引年(規定告老的年紀),豈容遽去?」歐陽修嘆道:「某平生名節,為後生描摹殆盡。惟有速退以全節,豈能更待驅逐乎!」

北宋士大夫間的風氣,敗壞到這個地步,也是蘇軾所意想不到的現實。歐陽修一生更歷憂患,精力早衰,他的頭髮完全白了,終年牙痛,已經脫落了好幾個,兩耳重聽,本來是深度的近視眼,這時候,幾已接近失明了,僅辨黑白而已。最嚴重的是患有多年的消渴疾,即今之糖尿病,時發時愈,全身肌肉消瘦,自言「弱脛零丁,兀如枯木」,以致步履維艱,更形衰老。

蘇軾認為歐陽的年紀還不算太老,身體之所以壞到這個地步,顯然是憂勞過度之故,只看自己還只三十六歲,頭上已生白髮,憂勞傷身,真不值得。《潁州初別子由詩》說:「……我生如飛蓬。多憂發早白,不見六一翁。」

唐詩以抒寫感情為主,幾已寫盡人類情緒上各種隱微曲折的變化,窮極工緻,後人很難在這上面更有超越的成就。而宋代的散文非常發達,宋人就以鍛煉文章的方法,用之為「知性之詩」,別闢途徑,與唐詩爭勝。所以,中國詩史中,詠物詩為宋人的特色。

歐陽修的《日本刀歌》,又是宋人詠物詩中的代表之作,自己是此中高手,這次卻出個難題給蘇軾,要他為所珍藏的石屏風賦一首詩,於是便有《歐陽少師令賦所蓄石屏》詩:

何人遺公石屏風,上有水墨希微蹤。

不畫長林與巨植,獨畫峨眉山西雪嶺上萬歲不老之孤松。

崖崩澗絕可望不可到,孤煙落日相溟濛。

含風偃蹇得真態,刻畫始信天有工。

我恐畢宏、韋偃死葬虢山下,骨可朽爛心難窮。

神機巧思無所發,化為煙霏淪石中。

古來畫師非俗士,摹寫物象略與詩人同。

願公作詩慰不遇,無使二子含憤泣幽宮。

物,本是「死」的東西,要將它寫「活」,實在不大容易。蘇軾早年在鳳翔時,寫過一首《石鼓歌》,將歷代文字流變間的人物,一一引進詩中,便將活潑潑的生命賦予了死的石鼓,後世評者認為勝於韓愈的舊作。

石屏風這個題材,更是平凡,不過石上有紋,頗似松影而已。蘇軾運用其豐富的想像力,聯想出兩個畫松的古人,因這兩個畫家生前不遇,想像這塊石上的松影,定是這畢、韋二人,含憤地下的精氣,淪入石中所形成的畫面。經此點染,便在這本是「塊然一物」的石屏風裡,添入了畫師的靈魂,寫成一篇非常生動的好詩。難怪歐陽為之大樂。

歐陽修雖然鬚髮盡白,滿身疾病,但據蘇軾說,氣色甚好,談鋒還是很健。蘇軾勸老師道:「已將壽夭付天公,彼徒辛苦吾差樂。」那些當權的人,只有辛苦,哪裡能如老師這樣自由自在的快活,這是安慰老人的話,但也想不到未及一年,歐陽便在潁州謝世。

兄弟倆在潁州歐陽家住了二十天後,於此分手,在蘇軾的感覺中,認為相較以前三次分別,此次滋味特別酸冷。

兄弟兩人,雖然一樣的不得意,但是蘇轍走得早,毛羽未傷,所以蘇軾稱之曰:「至今天下士,去莫如子猛。」

蘇軾自嗟臨事如病熱狂,不能節制進退,現在則像一個喝醉酒的人,摔了一個大跟頭,幸而沒有受傷,倒也嚇醒了迷夢。《潁州初別子由》詩里,寫盡只有兄弟二人自己才能體會的人生失意的哀傷。

蘇軾自潁入淮,再過泗州時,記得五年前扶喪回蜀,在此遇到逆風,三日不能開航,船上人勸他向僧伽靈塔禱告,果有應驗。蘇軾認為只是「巧合」,大公無私的神明,何分厚薄,而做禱告的人,都只為了私自的方便。耕田的農夫希望下雨,而割草的人卻要天晴,去舟要順風,來船便將抱怨,假使人人都要禱告得稱心如意,這神明豈不太難做了。

這次情形不同當年,萬一再遭逆風,蘇軾決定不再求神,悵然道:

今我身世兩悠悠,去無所逐來無戀。

得行固願留不惡,每到有求神亦倦。

…………

行至龜山(今江蘇盱眙),詩曰:

我生飄蕩去何求,再過龜山歲五周。

身行萬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頭。

…………

蘇軾從中國西南的邊城眉山出來,而今將往東南的海濱,已經走盡了半個中國的一條直徑,如此奔波勞碌,真還不知所為何來。

在泗州與一舊識的庵僧重逢,別來不過五年,但卻發現他的頭上也有白髮了。時間是造物主之極大的公平,無分貴賤,無分勞逸,到時候都將同樣老去,奔走道路的勞人和閑卧庵中的和尚既然一樣,則又何苦如此「徒勞」。

蘇軾離京時,還是秋暑難當的七月,一路盤桓,直到十一月二十八日,始抵杭州,途程幾已半年。

杭州府衙,設於鳳凰山之右麓,依山興建,府廨左右,分設通判南廳北廳各一所,另一通判魯有開住南廳,蘇軾便居北廳。

住入官邸後,依照俗例,要祭灶,要請四鄰吃酒,乃作絕句兩首,代柬寄陳州蘇轍:

眼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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