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變法與黨爭 六 黨爭的發端

熙寧元年(1068)十一月,將舉行郊祀,執政以河朔傷旱,國用不足,乞請南郊勿贈金帛。帝召學士會商,司馬光說:「救災節用,常自貴近始,可聽也。」

王安石則以為:「大臣不能,當辭職,不當辭祿。國用不足,是由於未得善於理財的人才之故,徒節用為無益。」

司馬光曰:「善理財者,不過頭會箕斂而已。」

安石答曰:「不然,善理財者,不加賦而國用足。」

光憤然道:「天下安有此理,天地所生財貨百物,不在民則在官,彼設法奪民,其害乃甚於加賦。此是桑弘羊欺武帝之言,司馬遷書之,以見武帝之不明耳。」

這次御前會議的爭論,是這兩個時代巨人觀念對立,第一次發生的直接衝突。

王安石抱有極大的理想,要富國強兵,以救國家貧弱,所以認為區區節用,無濟於事,而司馬光則是實事求是的穩健分子,認為養民乃治國之本,奪民所有,官未必富而民乃先貧,遠不如節用以積余財,培養本源,徐徐取用。

王安石與司馬光,品德學問,都是當代第一流人物,同負社會重望,但是兩人的學術背景和政治思想,卻又完全不同。荊公是經學家,著作有《三經新義》,他是個高調子的理想主義者,所以誦述堯舜,執持周禮,他所要實施的新法,都從古制中傳承而出。如青苗法自比於《周官》的泉府;免役法本於《周官》;保甲之制,起於三代的丘甲;市易法則如周之司市、漢之平準。他認為宋代開國百年,至今貧弱已甚,但幸天下無事,正宜及時講求正道,本諸先王之意,變更法度,為富國強兵之計。

而司馬光則是史學家,所以編纂《資治通鑒》,他是個標準的經驗主義者,以為生今之世,時與古異,三代的古制,極不適用於今日。所以他主張有選擇地承襲近代漢唐相治的法制,仍須按照實際利害,逐步改良應用。

溫公認為仁義是治國之本,有為之政,往往背義而言利,利國者未必不病民,他更不信王霸之辨,認為治道「不過使百官各稱其職,委任而責成功;養民不過輕租稅,薄賦斂,已逋責而已」。

這兩個政治思想絕對相反的人,同在政府,形成尖銳的對立。宋代實行士大夫政治,而士大夫政治本質上就含有政黨政治的特性,於是王荊公成了革新派的領袖,司馬光做了守舊派的代表人物。如從地緣關係來看,安石新政,代表南方知識分子開明進取的精神,而司馬光則代表北方人穩健和保守的傳統。

熙寧二年(1069)二月,王安石開始執政,請設「制置三司條例司」,司馬光甚不以為然。一日,光侍講席,講述曹參代蕭何的史事,從而論及變法,安石的左右手呂惠卿起而辯駁,兩人竟在御前爭論起來。

司馬光說:「治天下譬如居室,敝則修之,非大壞不更造。公卿侍從皆在此,願陛下問之。三司使掌天下財,不才可以罷黜,不可使執政侵犯它的職權。今又置三司條例司,是為什麼?」

惠卿語塞,就掉轉頭來對司馬光做人身攻擊,聲色俱厲,紛訾不已。皇上說:「相與論是非,何必如此。」

既罷講,司馬光氣貌溫粹,而呂惠卿則怒氣衝天,過了許久,還說不出話來。

旁觀者道:「一個陝西人,一個福建仔,怎生廝合得著。」

當時反對新政的元老舊臣,如張方平、范鎮、富弼、司馬光等,都很器重蘇軾的才華和人品,也都欣賞他的議論,鞭辟入裡。蓋因蘇軾為學,基於傳統的儒學,比較守舊,他的政治思想,以「人性本善」為出發點,認為道德乃人性之根本,政治不過用以矯治人類後天的澆薄,所以道德與政治必須相輔而行,才成治道之大備,故上皇帝書曰:

國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深淺,而不在乎強與弱;曆數之所以長短者,在風俗之厚薄,而不在乎富與貧。

道德誠深,風俗誠厚,雖貧且弱,不害於長而存;道德誠淺,風俗誠薄,雖富且強,不救於短而亡。

他在新政「富國強兵」的目標上,加上了一頂道德風俗的大帽子,這不但是急求有功的王安石所不願聞,也與神宗的願望南轅而北轍。

新政的重點,在於富國,是要以政治的強制力量來達到充裕府庫的目的。君相之意如此,奉行的官吏就變本加厲,唯利是圖,使青苗法變成強派的「必借之債」,免役法使貧民不免於追逋,保甲法使農民不得安於畎畝,市易法成為不肖官吏的市利之具,不但流為「聚斂」,甚至不惜嚴刑以求利,斫喪國本,為害甚烈。蘇軾道:

夫興利以聚財者,人臣之利也,非社稷之福。省費以養財者,社稷之福也,非人臣之利。何以言之?民者國之本,而刑者民之賊。興利以聚財,必先煩刑以賊民,國本搖矣,而言利之臣,先受其賞。

安石推行新政,為環境所驅迫,因習慣之推移,為欲迅赴事功,不惜用刑賞來推動新政的施行。奉行的官吏,莫不畏刑樂賞,就不擇手段以更重的嚴刑酷罰,來壓迫小民,貫徹法令。安石這樣的做法,使他傾於法家的唯法主義而不自知,使原已困窮不堪的生民家破人亡而不恤。

蘇軾對法家的攻擊,更是激烈,他說:

古之聖人,非不知深刻之法可以齊眾,勇悍之夫可以集事,忠厚近於迂闊,老成初若遲鈍。然終不肯以彼易此者,知其所得小而所喪大也。

服膺儒學的蘇軾,自少反對法家,在鳳翔作《石鼓歌》,初見其端,後作《志林》中有一節,「商鞅用於秦」,更說:「商鞅以苛法治秦,桑弘羊以理財佐漢,二子所操皆『破國亡宗』之術。後世雖謬加稱道,而自君子視之,二子之名如『蛆蠅糞穢』,言之則污口舌,書之則污簡牘。」

蘇軾堅決反對新法,針對時事,特別攻擊「聚斂」和「法家」兩端,在當日保守派的議論中,確實具有代表性的作用和地位。而他的語言文字,又那麼憤激,含有非常強大的煽動力量,足以風動四方,元老重臣們或多或少會受他言論的影響,館閣清流間不良輿論之所以形成,新政派也有理由懷疑是蘇軾鼓動起來的。

安石對三蘇的為學,本來存有甚深的偏見,認為蘇氏所學是春秋戰國時代的霸術,正是他所倡導的王道政治之正面敵人,所以一提到蘇氏,總認為他們都是「縱橫策士之流亞」,表示不屑的態度。

當蘇轍辭去制置三司條例司的檢詳官時,神宗有意用蘇軾來接替這個位置,以此就商於安石:「蘇軾如何?觀兄弟倆的學問,頗相類似,可使代轍否?」

安石對曰:「軾兄弟大抵以飛鉗捭闔為事。」

神宗問:「如此則正宜配合時事,何以反為異論?」

「軾兄弟學本流俗,朋比沮事,如朝廷不行先王正道,才合這班流俗朋比者的心意。」安石的悻悻之情,如聞聲口。

不久,神宗對司馬光說:「諫官難得,卿為朕擇其人。」司馬光退而舉蘇軾、王元規、趙彥若三人。安石立即反對道:「與司馬朝夕切磋者,即此劉攽、蘇軾之徒耳。」

因此,神宗未用司馬之薦。

王安石眼中,蘇軾是個可惡的遊說之士,是反對派領袖司馬光幕後的智囊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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