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變法與黨爭 三 陳希亮

嘉祐八年(1063)三月,仁宗皇帝崩於福寧殿,四月一日,皇太子趙曙即位,是為英宗。英宗自少體弱,時方卧疾,由光獻太后曹氏權同處分國事。

是年正月,宋選罷鳳翔太守,眉州青神縣人陳希亮(公弼)自京東轉運使來代。

陳希亮身材矮小、清瘦,而為人剛勁,面目嚴冷,兩眼澄澈如水,說話斬釘截鐵,常常當面指責別人的過錯,不留情面。士大夫宴遊間,但聞陳希亮到來,立刻闔座肅然,語笑寡味,飲酒不樂起來。他對待僚屬,自然更加嚴厲,竟然有很多人嚇得對他不敢仰視。

蘇軾雖是以京朝官差充簽書節度判官廳公事,簡稱簽判,仍是幕職,有如現在地方政府的秘書長,職掌贊襄郡政,綜理諸案文移,斟酌可否,簽擬後報告首長,或罷或行。他與長官公事上的關聯,非常密切,而兩個人的性格,卻是如此的冰炭不相融合。

蘇軾性豪闊,不會官僚滑頭,而做事卻勇於負責,意見不同時,便要據理力爭。這二十七八歲的簽判,年少氣盛,就不免形諸辭色,一點不肯屈就退讓。

陳希亮也有意要裁抑這個鋒芒太露的後輩,對他也一樣地端起架子,毫不客氣,使蘇軾更難忍受。

府衙中的吏役,為了對這位制科出身的判官表示敬重,大家尊稱之為「蘇賢良」,這頗類似現代人之稱某博士者一樣,實是一件平常小事。不料被陳知府聽到了,大怒,憤然罵道:「府判官就是府判官,有什麼賢良不賢良的。」把那吏役打了板子,這當然使蘇軾十分難堪。

蘇軾寫的公事,他也毫不客氣地塗抹刪改,往返不休,此在以文章自負的蘇軾,更不容易忍受。

陳希亮官僚架子很大,同僚晉見,任在客座中等候,久久都不出來接見,甚至有人在客位中打起瞌睡來。蘇軾心生不平,作《客位假寐》詩,諷刺他:

謁入不得去,兀坐如枯株。

豈惟主忘客,今我亦忘吾。

同僚不解事,慍色見髯須。

雖無性命憂,且復忍須臾。

兩人之間的摩擦,造成日深的成見。蘇軾益發落落寡合起來。他不預府宴,中元節也不過知府廳。陳希亮抓住這一點,竟然上奏朝廷糾劾他,被朝廷罰銅八斤,蘇軾也都不管,只是日後作謝館職啟中,才說:「一參賓幕,輒蹈危機,已嘗名掛於深文,不自意全於今日。」

陳希亮於廨宇後圃,築造一座凌虛台,以望南山,請蘇軾作記,軾乘此機會澆了他一頭冷水,如言:物之廢興成毀,不可得而知也。昔日的荒草野田,豈知有今日的凌虛台?而從前秦穆王的祈年、橐泉,漢武帝的長楊、五柞,隋之仁壽殿,唐之九成宮,其宏麗堅固,將百倍於凌虛台,而今復為破瓦頹垣,又安在者?所以結尾狠狠地諷刺他道:「夫台猶不足恃以長久,而況於人事之得喪,忽往而忽來者歟!而或者欲以誇世而自足,則過矣。蓋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這是對陳知府奏劾一事,給予針鋒相對的答報。

陳希亮是眉州人,蘇陳兩家原是數代世交,論輩分,且比老蘇還長一輩,當他讀過《凌虛台記》的稿子後,不易一字,吩咐上石,並且慨然道:「吾視蘇明允,猶子也;軾,猶孫子也。平日故不以辭色假之者,以其年少暴得大名,懼夫滿而不勝也,乃不吾樂耶!」

後來,蘇軾因其子陳慥之請,為作《陳公弼傳》,其中有一段說:

公於軾之先君子為丈人行,而軾官於鳳翔,實從公二年。方是時,年少氣盛,愚不更事,屢與公爭議,形於言色,已而悔之。

原任鳳翔法曹張琥,本與蘇軾為進士同年,共事兩載,曾同游真興閣寺。嘉祐八年十一月,調職回京,蘇軾作《稼說》送其行,其中有一段說:

……吾少也有志於學,不幸而早得與吾子同年。吾子之得,亦不可謂不早也。吾今雖欲自以為不足,而眾且妄推之矣。嗚呼,吾子其去此而務學也哉!博觀而約取,厚積而薄發,吾告子止於此矣。子歸,過京師而問焉,有曰轍子由者,吾弟也,其亦以是語之。

讀此文所言,顯見蘇軾當時已經體諒到陳希亮這位老前輩,為要矯治他少年早達的弊害,所設下的苦心,因此說「已而悔之」,因此作《稼說》以贈同年張琥。但是贈文張琥,卻真箇是「與非其人」,此君陰險貪鄙,熱衷利祿,元豐年間,改名張璪,官知諫院兼侍御史知雜事,詩獄案起,他與李定共治此案,必欲置蘇軾於死地者,就是這個同年。

陳希亮於鳳翔任上,因將他州饋送的公使酒,據為私有,坐贓去職,抑鬱而歿。後人造作希亮之所以獲罪,系由於歐陽修代軾報復的謠言,實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妄人妄語。

希亮有四子,唯幼子陳慥(季常)不樂仕進,使酒好劍,用財如糞土。蘇軾在岐山碰到他,他正帶了兩個朋友,騎馬攜箭,在長林豐草間出入射獵。兩人自此相識,高談用兵及古今成敗之事,陳慥自以為是「一世豪士」,蘇軾很喜歡他的遊俠氣概,遂成莫逆之交。

仁宗崩,以韓琦為山陵使。興築皇陵,需用竹木,飭由鳳翔供應,而「編木筏竹,東下河渭」,則為簽判蘇軾的專職。不幸其時天旱,渭河乾涸,挽木不下;而山陵工期迫切,運材須於限定時日內到達,否則,這延誤王事的責任,怎麼擔當得起。詩言:「橋山日月迫,府縣煩抽差。……千夫挽一木,十步八九休。渭水涸無泥,菑堰旋插修。對之食不飽,餘事更遑求。」蘇軾整日忙於督抽差役,集材付運,弄得寢食不安,整整忙了五個多月,直至是年秋間,才算交完差,透了一口氣。

然而剛剛交完皇差,又逢地方大旱,蘇軾禱雨於太白山,不驗,再經虢縣,渡渭水而禱於磻溪。回程自陽平入斜谷,九月至終南,住在太平宮的溪堂里,得遂一讀《道藏》的宿願。

自來鳳翔,他對於這麼許多牽連不斷的吏事,厭倦不堪,以為除了浪費生命之外,身名兩皆無益。案牘勞形,問囚理訟,不知所為何來,從前所學,完全拋棄,而一官在身,卻又不得不奔走勞役,弄得心神俱疲。他在《和子由聞子瞻將如終南太平宮溪堂讀書》詩中,大發牢騷:

役名則已勤,徇身則已媮。

我誠愚且拙,身名兩無謀。

始者學書判,近亦知問囚。

但知今當為,敢問向所由。

士方其未得,惟以不得憂。

既得又憂失,此心浩難收。

…………

然而,在這一年中,蘇軾仍有出其所學,極論民生國是兩篇大文章,一是《上韓魏公論場務書》,以所見鳳翔老百姓為衙前之役所困,請求政府行寬大久長之政;二是《思治論》,指出嘉祐政治之弊,癥結在於沒有一定的國策,所以法弊而事無成。

關於前者,蘇軾指陳鳳翔的老百姓所最怕的,莫如衙前之役,而課役的標準,從每一人家的盤碗鍋罐算起,長役十千,鄉戶及二十千者,都該占股一分。一分之役,名為十千可辦,其實須十五六千至二十千,役重如此,老百姓焉能不窮。

課役本只限於上戶,但事繁而役不足時,則遞取其次,而現在家貲二百千者都須服役。事實上,連盤碗鍋罐都計算在內,家貲不滿二百千者,何以為民,則任何人已皆不免於衙前之役,困窮可知。

蘇軾希望政府行寬大久長之政,以官榷優與人民,先裕民而後裕國。

蘇軾作《思治論》,立論甚大。他說,世有三患,終莫能去:一是宮室祠禱繁興,錢幣茶鹽法壞,加以龐大的軍事費用,天下常患無財;二自澶淵之盟後,遼與西夏,日益驕橫,而宋則戰不勝,守不固,天下常患無兵;三則選舉法嚴,吏不重視考功,考銓之法壞,天下常患無吏。

這三大問題的形成,是由於國家沒有通盤的計畫,沒有一定政策之故。五六十年來,規模未立,雖有很多人對這三個重要問題,游談聚議而上,但都各就個人的見解,做枝枝節節的議論,人心不同,好大者欲王,好權者欲霸,而偷者欲休息,聚訟紛紜,莫衷一是。朝廷發一政,則曰「姑試行之」,成功與否不可知,前政尚未見效,而後政又發,政令紛紜而法日弊,故癥結在於「其始規模未立,其卒事功無成」。

他的主張是政府應該於眾論中「從其可行者而規模之,發之以勇,守之以專,達之以強,日夜以求合於其所規模之內,而無務出於其所規模之外。其人專,其政一,然而不成者,未之有也」。

蘇軾雖然以最大的政治熱忱上書時宰,力求稍解老百姓衙前之役的困苦,但是韓琦方欲持重,決不能用這新進的書生之言。

英宗即位,覃恩各有升遷,蘇軾在鳳翔,其本官為大理評事,是年晉陞為從八品的大理寺丞。

翌年,改元為治平元年(1064)。

正月,蘇軾自清平鎮至盩厔縣,商洛令章惇率同僚蘇旦、安師孟自長安來謁,同游樓觀,訪老子出關時的關令尹喜的舊宅與授經台,經五郡城而至大秦寺、延生觀;下山西行十餘里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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