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變法與黨爭 二 懷鄉念弟

嘉祐七年(1062)正月,到任謝執政啟,述其任務曰:

所任簽署一局,兼掌五曹文書。內有衙司,最為要事。編木筏竹,東下河渭;飛芻輓粟,西赴邊陲。大河有每歲之防,販務有不蠲之課。破盪民業,忽如春冰。於今雖有優輕酬獎之名,其實不及所費百分之一。救之無術,坐以自慚。惟有署置之必均,姑使服勞而無怨。過此以往,未知所裁。

上面所說的,都是蘇軾在簽判這個職務上該做的工作。核判五曹文書,雖已甚繁,但是本等的工作,且不說它。鳳翔府有兩大特別任務,一是終南山特產的木材,每年均須編成木筏,自渭水放入黃河,運往中央,供皇家土木建造之用;二則鳳翔是對西夏邊防軍的兵站基地,要負責集運糧米和芻秣,供給軍需。這兩大事務,且都以「衙前」被徵召的老百姓來義務工作,困難重重,何況黃河堤防,每年要修,販務征課,更是繁雜。蘇軾是甚不耐煩的人,苦於被事務工作所困。

衙前之役,始自五代,而宋承之,是由政府徵召百姓義務擔任官物之供給或運輸的一種制度。老百姓服役「衙前」,費時失業不說,更須擔負運輸中途的風險,如公物損失,就必須賠償,這無窮無盡的負擔,使老百姓幾至無以為生的地步。鳳翔這地方,原來土地富足,中產之家所有土地,不以畝計,而以頃為計算單位,上戶不可以頃計而計以賦。但自西夏之變,經歷戰爭以來,如湯沃雪,頓見消融,有產者殘存不及十之三四。戰爭的傷殘未復,而又重之以衙前重役,一般人民,既負勞役,更苦於賠償,因而破產者,比比皆是。

蘇軾遍問老校:「何以至此?」老校說:「木筏之害,本來還不至於到此地步,假如政府能將時間安排得好,趁渭水黃河都未漲水時放筏操運,以時進止,費用省而危險少,衙前服役的老百姓負擔就輕。目前的毛病,出在政府令不以時,叫木筏逆拒水勢挽運,就造成數不清的災難了。」蘇軾分析後,認為有理,就著手修訂衙規,使衙前可以自擇水工的運作時間,筏行不發生危難,老百姓就不必於出力冒險之餘,再來承擔公物的賠償。此案經過宋太守的核可後實施,從此衙前之害,減了一半。

七年二月,詔令淹水諸州減決囚禁。鳳翔所屬共有十縣,蘇軾被派往寶雞、虢、郿、盩四縣,督飭減刑釋囚的公事。至十七日事畢,回程朝謁盩厔東南二十餘里的太平宮,瞻仰二聖御容,泛舟南溪,復游樓觀、大秦寺、延生觀,訪玉真公主遺迹,觀仙游潭,取中興寺玉女洞的飛泉,從郿縣歸府復命,就整個遊程,寫成五百字的五排一首,寄與蘇轍。

三月,因久旱不雨,蘇軾赴郿,祈雨於太白山之上清宮。數日後,雖有微雨,父老以為不足,於是,再陪宋太守親往祭禱,回程路上,便見道中有雲氣自山中來,如群馬奔突而至車座左右,蘇軾一時好奇心起,開籠收雲歸家,作《攓雲篇》。

太守祭禱靈應,不久,大雨沛然而下,老百姓奔躍歡呼,垂枯的二麥,立見復起,生氣洋溢。蘇軾以北亭為喜雨之所,作《喜雨亭記》。凡是受過中等以上教育的人,對這篇名文,大多耳熟能詳,所謂:「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則無麥。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則無禾。無麥無禾,歲且荐饑,獄訟繁興,而盜賊滋熾。……」

蘇軾有位好夫人,王弗夫人非但精明幹練,而且頗識大體。蘇軾在外面做些什麼,回到家去,夫人一項一項地要問個仔細,她說:「你離開父親遠了,凡事沒人指點,不可以不謹慎。」她常引用公公說過的話來警戒蘇軾。蘇軾在家裡見客,她就站在屏風後面,聽他們說些什麼,然後對丈夫說:「某某這個人,說話模稜兩可,一味逢迎你的意向,你何用與這種人談天。」有的人慣會拍馬,跑來表示熱絡,夫人說:「這種朋友,不會長久,交情套得那麼快,其去也必速。」蘇軾非常佩服她的眼光和見識。

一年大雪,住宅庭前積雪甚厚,只見古柳樹下約有一尺見方的地方,獨無雪跡,等到天晴了,這方土地又高起數寸來,蘇軾懷疑是古人窖藏丹藥之處,丹藥性熱,所以地不積雪而土又墳起,他想發掘。王弗夫人說:「假使先姑在,一定不會許可的。」

這是引用程太夫人不許發掘紗縠行老宅中地下大瓮的故事,如此婉轉諫阻,使蘇軾覺得慚愧而止。

然而,西北的強風黃土,鳳翔府的官吏生涯,處處都使蘇軾感覺厭倦。重九日,他不願參加群官歡聚的「府會」,獨自一人跑到東門外的普門寺去玩,懷鄉念弟,心情鬱悶。作《壬寅重九不預會,獨游普門寺僧閣,有懷子由》詩:

花開酒美盍言歸,來看南山冷翠微。

憶弟淚如雲不散,望鄉心與雁南飛。

明年縱健人應老,昨日追歡意正違。

不問秋風強吹帽,秦人不笑楚人譏。

西北早寒,九月下旬,天已微雪,再作懷子由二首,如言「愁腸別後能消酒,白髮秋來已上簪」「江上同舟詩滿篋,鄭西分馬涕垂膺。未成報國慚書劍,豈不懷歸畏友朋」等,情緒非常低落。

蘇轍十九歲登第五甲進士第,二十三歲中制科,一鼓作氣,可以算得其進也銳了,不料除命商州推官,被知制誥王安石駁回詞頭,不肯撰告,事情便在執政間琢磨拖宕了整整一年,弄得意氣消磨殆盡。一直到今年七月,誥命才下來,而老蘇在京,身旁別無侍子,蘇轍便以這個理由,辭不赴任。

商州與鳳翔毗鄰,假使蘇轍赴商,還可希望能來鳳翔一聚,現在又落空,寄詩慰弟說:「遠別不知官爵好,思歸苦覺歲年長。」「著書多暇真良計,從宦無功漫去鄉。」再說,商山也不是一個什麼好地方,蘇軾聽商州縣令章惇說,商州人說話像外國語,一句也聽不懂,很多人生著大脖子(甲狀腺腫),不辨肩頸,這個樣子的地方,不去也罷,詩言:「夷音僅可通名姓,癭俗無由辨頸腮。答策不堪宜落此,上書求免亦何哉!」

自秋徂冬,蘇軾身體一直不好,十一月間,大雪數日,索性賴在床上不起來,年前年後,懷念故鄉度歲的年中行事,作《饋歲》《別歲》《守歲》及《和子由踏青》《蠶市》諸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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