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變法與黨爭 一 初仕鳳翔

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十一月十九日的黎明,朔風凜冽,地凍天寒的曉色朦朧中,鄭州城裡出來一簇旅人,約有六七匹乘騎,跟著一輛大車,來到西門外。

這一行中,三匹馬並轡聯行在前面,中間那匹馬上,坐著一個高顴大耳、濃眉插鬢、雙目炯炯有神的青年,即是要赴鳳翔府出任簽書判官的蘇軾;緊靠在他身旁騎著一匹瘦馬的那個瘦長個子是他的弟弟蘇轍;稍微落後一步的馬上,則是年歲相若,但留著一把大鬍子的他的朋友馬夢得;後面那輛車上,是從行的內眷——王弗夫人、不滿三歲的兒子邁和兩三個婢僕。

蘇氏兩兄弟,二十餘年的生命中,從來形影不離,未曾分開過一日,如今行至鄭州的西門郊外,驀然驚覺,必須於此告別,就情不自禁地惶恐起來。

蘇軾驟然勒住馬頭,看了那清瘦的弟弟一眼,臉色突然變得非常蒼白,嘴角抽動了一下,差點流下淚來。

一路來,無論是在屋子裡的,或是走在路上的行人,個個都很安詳快樂,隨行的僮僕們非常詫異,何以這位去上任做官的主人,卻要這麼悲傷。

兄弟倆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蘇軾的頭腦里,忽然變得茫茫的一片空白,騎在馬上,心神恍惚,搖搖欲墜。今兒早上明明沒有喝過酒,何以虛飄飄地直有暈眩的感覺?彷彿看見弟弟揮揮手,急急忙忙回去了,他還策馬高岡上,一直眺望那個騎在瘦馬上的頎長的身影。

忽然間,連這個熟悉的背影,也被無情的坡壟隔斷了,只看到他頭上那頂烏帽,一聳一聳地,一會兒出現,一會兒又隱沒到山坡後面不見了。

蘇軾定定神,轉上荒茫的驛路,然後,他就在馬上構想一篇詩作,要寄給蘇轍:

不飲胡為醉兀兀,此心已逐歸鞍發。

歸人猶自念庭闈,今我何以慰寂寞。

登高回首坡壟隔,但見烏帽出復沒。

苦寒念爾衣裘薄,獨騎瘦馬踏殘月。

路人行歌居人樂,童僕怪我苦凄惻。

亦知人生要有別,但恐歲月去飄忽。

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蕭瑟。

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愛高官職。

這次,蘇軾把朋友馬夢得帶到鳳翔去,原因起於喜歡塗牆抹壁,寫「題壁詩」。

杞人馬夢得,字正卿,原在京師里做「太學正」的學官,生活清苦,性情耿介,所以「學生既不喜,博士亦忌之」。有一天,蘇軾去訪他未晤,隨手抓起筆來在他書齋壁上,題了杜甫《秋雨嘆》的三首之一。蘇軾自己說是「初無意也」,但那首詩卻是以資質明麗的決明草,將在風雨中隨百草一同爛死,用來比喻書生的命運,感慨最深的一章。 原詩是:

雨中百草秋爛死,階下決明顏色鮮。

著葉滿枝翠羽蓋,開花無數黃金錢。

涼風蕭蕭吹汝急,恐汝後時難獨立。

堂上書生空白頭,臨風三嗅馨香泣。

寫者無意,讀者有心,馬夢得看了,決心不做這終身坐冷板凳的學官,寧願跟從蘇軾到鳳翔府去做幕僚。

從汴京陸行到鳳翔,重過五年前舊遊的澠池,再訪奉閑的精舍。不料從前接待過他們的那位老和尚已經死了,變成廟後一座新造的墓塔;兄弟倆曾經題詩在上面的寺中牆壁,也已頹壞,更無字跡可循。蘇軾覺得人生變幻無常,不過如天上飛翔的鴻鳥,偶然在雪地上留下一二爪痕,一忽兒便又各自西東飛散,了無蹤影。作詩告訴蘇轍:「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這滿懷孤獨的旅人,心裡只是一片蒼茫。

來自京華的蘇軾,行程所經的關中地區,儘是地方殘破、村落蕭條的景象,這還是仁宗康定、慶曆年間,西夏兵連年入寇陝甘,所造成的破壞和災害,到現在仍未恢複元氣。

宋代兩大外患,契丹之外,就是西夏。

契丹本來亦是游牧民族,其富以馬,其強以兵。但自五代時,遼太祖阿保機立國後,竭力倡導耕織,已漸次進為農業社會。宋遼關係亦自改觀,澶淵和談後,遼每歲坐得大宗銀絹,建設內部,似已無意南侵,所以北宋當前之患,實為西夏。

西夏的祖先,原是唐末慶州党項族的酋長李思恭,當時做夏州(今陝西靖邊)節度使。至宋,他的兒子雖曾一度叛離中朝,但至李德明繼位後,一方面受宋朝西平王的封號,一方面又受契丹大夏國王的冊封,身事兩朝,相安無事。

然而,李德明的兒子李元昊,野心勃勃,不以他父親的保守態度為然,屢屢勸他不必臣事宋朝。德明說:「吾族三十年衣錦綺,都是宋朝的恩賜,不可負!」元昊卻說:「穿皮毛,事畜牧,這是我們番人的本等。天生英雄,應當自為帝王,何必要穿別人賞賜的錦綺。」他也確有能力,率兵西破吐蕃、回鶻(紇),奪甘州,盡取河西的土地,因此被立為太子。仁宗明道元年,德明病死,元昊繼立,他便整軍經武,建立政治體制,大力發揮他的抱負,國勢日強。不久,就據有了現在的寧夏、陝西、甘肅的大部分和內蒙古西南部分的領土,分立一十八州,奠都興慶(今寧夏銀川),實現了自當皇帝的野心。立國後,遣使奉表宋朝,說他已自建國,國號「大夏」,建元「天授」,要宋朝「許以西郊之地,冊為南面之君」。仁宗不能忍受元昊的公開叛逆,便下詔削奪他的官爵,斷絕雙方的互市,並且揭榜邊城,重賞緝購元昊的頭顱,於是西夏兵便連年入寇陝甘了。

康定元年,元昊引兵攻保安軍,破金明寨(今陝西安塞),直薄延州城下,宋兵大敗。朝命韓琦安撫陝西,韓又舉薦范仲淹知永興軍,同負經略招討之責。不料韓主集中兵力,先發制賊;而范則穩重,主張屯兵營田,備邊觀釁。主帥的意見不同,政策遂不一致。至慶曆元年二月,西夏傾全國之力,入寇渭州(今甘肅隴西縣西南),好水川一役,宋軍又是大敗,於是朝廷將陝西分為四路,以韓琦、王㳂、范仲淹、龐籍各領重兵,都二十萬人環邊守御,以抑西夏凶焰。但是慶曆二年之秋,西夏兵又再度入寇渭州,幅員六七百里之間,焚盪搶掠,幾成赤地,自涇邠以東,各地都只閉壘自守,莫能救御。

西夏軍雖然年年入寇,屢屢得勝,但其人馬的傷亡也很嚴重,財用亦復不繼。而宋朝既於西邊布下重兵,韓范兩人雖然戰守意見不同,但其治軍嚴明,風紀大振,則是一樣。更重要的是他們兩人傾全力收拾邊疆的人心,諸羌畏威懷恩,不敢輕犯。所以西夏兵於大肆焚殺擄掠之後,無力長期佔領,就撤兵自去。

基於此一情勢,宋與西夏終於慶曆四年,達成和議,由宋朝冊封元昊為夏國主,歲賜幣帛,西邊自此才得安靜。事距蘇軾之去鳳翔,已經相隔十八九年了,但是陝甘兩地,經歷那種野蠻的焚燒劫掠,原始性戰爭的殺戮和破壞,西夏兵所至城邑,不但廬舍田地都變成了廢墟,所有壯丁牲畜又全被擄劫而去,連資以恢複生產的人力、畜力和工具也都沒有了。劫後荒原,亘二十年而不得恢複。蘇軾一路所見,地曠人稀,蕭條滿目,處處都還是戰爭留下來的殘跡,以及苟活在殘跡上赤貧的百姓。

嘉祐六年(1061)十二月十四日,蘇軾到鳳翔府簽判任。

現任太守宋選,字子才,鄭州滎陽人,進士出身,早年在京,曾與司馬光、韓宗彥、沈遘同為三司僚屬,做地方官又一向聲望甚好,溫文爾雅,頗能敬禮同僚。他也是今年八月才來鳳翔的,待蘇軾尤其溫厚,使初次出仕的這個青年人頗有「幸遇」之感,如《和子由除日詩》說:「兄今雖小官,幸忝佐方伯。」《東湖詩》說:「予今正疏懶,官長幸見涵。」日後與宋選的兒子,畫家宋漢傑書說:「某初仕即佐先公,蒙顧遇之厚,話及疇昔,良復慨然!」

鳳翔縣令胡允文,在蜀時曾從老蘇問學,至此方才識面,相得甚歡。

蘇軾住居官舍,在府衙之東北,為州長官官邸之西鄰,府衙的後圃,高柯喬木,森蔭繁茂,城北的終南山色都為這叢叢樹木所遮蔽。而他的園內,卻只有一株老槐,一株榆樹,一株不夠大的棗樹,非常荒傖。蘇軾在廨北葺一小園,開闢一方隙地,築一亭,亭前為橫池,分堂屋北廈的一部分,裝置軒窗曲檻,可以俯瞰池水。堂屋南邊,加建迴廊,廊之兩旁各鑿一池,引府廨的水注入池中,種蓮養魚於池內。

池端造一板橋,以達池北,手植桃杏松檜三十餘本,使與原有的槐榆相映帶,老槐樹上有野鶴巢居,又買了一叢牡丹花,種在池北。

蘇軾辛辛苦苦經營這個小園,只為「臨池飲酒」而已,但一想到任期有限,「三年輒去豈無鄉,種樹穿池亦漫忙」,自己也覺得好笑起來。

抵任之初,時逢新年假期,蘇軾得有閑暇,遍游鳳翔附近的名勝,瀏覽古物。

首謁孔廟,參觀了保藏在那裡的石鼓。這十個石雕的大鼓,表面刻有銘文,唐時出土,當時大家認是周文王時代的石刻,但據最近研究,推定為戰國時代秦靈公(?—前415)或秦襄公(?—前766)時的製作。很多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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