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食蓼少年 十一 制策之試

宋沿隋唐的貢舉制度,設進士科以得常才,又設制科以待非常的人傑。士人出身進士,固已受人敬重,而制科得雋者,則更被人矜貴,莫不以國之大器待之。

制科又名制舉,唯待天子特詔才舉行的特試,須由大臣奏薦,受天子親自策問與拔擢,其隆重可見。仁宗一朝,有賢良方正極言盡諫科、博通墳典明於教化科、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科、詳明吏理可使從政科、識洞韜略運籌幃幄科、軍謀宏遠材任邊寄科等,習稱「六科取士」。

制科之試,始於漢文帝之詔舉賢良。宋因前代成規,而制度更加嚴密,每屆對策者最多不過五人,取精用宏,目的即在拔擢非常的人才,而出身制科者,自有上承天子特達之知的榮寵,比常科進士更加一等。

嘉祐五年(1060)八月,仁宗皇帝詔求直言,禮部侍郎兼翰林侍讀學士歐陽修以才識兼茂薦蘇軾於朝,天章閣待制、知諫院楊畋(樂道)對蘇轍說:「聞子求舉直言,若必無人,畋願備數。」薦舉了蘇轍。

蘇軾說制科特考之難,有曰:「特於萬人之中,求其百全之美,又有不可測知之論,以觀其默識之能,無所不問之策,以效其博通之實。……猶使御史得以求其疵,諫官得以考其素,蓋其取人也如此之密。」為應付這項漫無範圍、無所不問的考試,他們必須有個清靜的地方讀書準備,因此於翌年(六年)正月,便從西岡移往京師麗景門外,汴河南岸之懷遠驛居住。

應考制科,須歷三個規定的程序:一是繳進辭業,二是秘閣六論,三是殿試策問。

應試人於大臣論薦奏可後,先自選錄所寫的策論五十首,分為十卷,檢同薦狀詣閣門或附遞投進,送兩省侍從「看詳」。經評定等次,選取文理優長者,擇日參加閣試。蘇軾因此有上兩制(中書舍人與翰林學士)丞相富弼、曾公亮書。

《上兩制書》說,軾本是草茅下士,現在列名為州縣小吏,而諸公則是可與人主揖讓周旋的人,貴賤的分際非常遼遠。然而軾所學者聖賢之道,所習者聖賢之言,所守者聖賢之分,故敢踽踽而來,仰不知明公之尊,俯不知其身之賤,不由紹介,不待辭讓,而直言當世之故,無所委曲者,以為貴賤之分,非所以施於此也。

他檢送富弼的是策論五十篇中的二十五篇,「貧不能盡寫而致其半,請觀其大略」。上曾公亮者,獻其文凡十篇,「惟所裁擇」。蘇軾志氣如虹,昂首於權勢之外的風度,在這些地方,非常生動地表現了出來。

兄弟倆當時的生活,實在非常清苦。若干年後,蘇軾和他的朋友劉攽(貢父)談起讀書懷遠驛時,每日三餐,飯桌上只有白飯、白蘿蔔和鹽三樣食物,戲稱之為「三白飯」。劉攽是個慣開玩笑的人,過了一段日子後,他忽折柬邀蘇,去他家吃「皛飯」。蘇軾已經忘記前事,認為貢父讀書多,所謂皛飯定然別有典故,到時興沖沖趕去赴約,待見到他家餐桌上只有白飯、白蘿蔔和一碟子食鹽時,才悟到已為貢父所戲,但仍欣然就食,吃得津津有味。

時光過得很快,在懷遠驛倏忽已逾半年,七八月間的天氣,白晝還是秋暑難擋,兄弟倆揮汗如雨,但是有個晚上,忽然颳起西風來,風聲非常凄厲,一陣陣落葉,穿窗入室,寒氣襲人,間又下起瀟瀟冷雨,更是一番凜然秋意。

蘇轍年輕時,有肺病,身體很單薄,起來要去找件夾衣穿,蘇軾正在讀韋蘇州(應物)集,剛讀到《與元常全真二生》詩,「那知風雨夜,復此對床眠」兩句,不禁觸景生情,意識到兄弟倆現在拚命準備考試,一旦做了官,各自宦遊四方,從此就要分離。眉山老家中,兩人無憂無慮,閑居讀書的那份悠然生活,就再也不容易有了。

兄弟倆就此討論起前途來。清貧人家的讀書子弟,怎麼推得開求仕謀生這條唯一的出路,只能希望及早從仕路上退出來,同回故鄉,才能對床而卧,共度風雨之夜,尋回他們的舊夢。

兄弟倆就在懷遠驛做了「風雨對床」的約定,此後四十年間,兩人都念念不忘這箇舊約,然而由於可悲的人生羈絆,終身不能實現。

嘉祐六年(1061)七月,詔以起居舍人知諫院司馬光、同知諫院楊畋、知制誥沈遘(文通)為秘閣考官。

凡舉制策者,於前納文卷經兩制看詳,列等次優以上,才得參加秘閣考試六篇論文。這次的考題是:一、王者不治夷狄論;二、劉愷、丁鴻孰賢論;三、禮義信足以成德論;四、形勢不如德論;五、禮以養人為本論;六、既醉備五福論。

秘閣試六論規制非常嚴格,甚難通過,當時的士人目為「過閣」,意指難如過關。六論每篇不得少於五百字,須一天一夜內寫成。風檐寸晷,時間緊迫,一般考生但求充分發揮意見,無法考究文辭工拙,所以向來皆不起草,文章都不能工。蘇軾為文,意思充沛,下筆如流泉汩汩湧出,不能自已,因此,他獨可從容起稿,及時完篇,而文義粲然。當時的人,都認為這是很難得見的天才。

秘閣六論及格後的八月二十五日,仁宗皇帝御崇政殿,親試「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策問。策題長達五百餘字,規定對策字數應在三千字以上,當日內完成。蘇軾舉條而對,文長五千五百餘字,本於深厚學養,濟之以一腔忠誠,痛快淋漓地極論國是,寫得甚是得意。所以登科後,他慷慨自言道:「敢以微軀,自今為許國之始。」

這次制科,四人中錄取三人:著作佐郎王介、福昌縣主簿蘇軾、澠池縣主簿蘇轍。

制策取士,特別鄭重,考官定等之後,言官(包括御史和諫官)例得複核。

評核的結果,蘇軾得第三等,王介得第四等。科制分五等,宋朝自有制策之試以後,第一第二兩等,皆是虛設,從來無人得過,普通都以第四等中選。蘇軾以前,只有吳正肅公(育)一人,曾入三等,蘇軾是自有制科以來獲此最高評等的第二人。

蘇轍對策,極言盡諫,語甚切直,司馬光非常推許,定為三等,但卻發生了爭議。覆考官胡宿以為此卷出言不遜,堅持不可。司馬光與范鎮商量,范鎮主張降等錄取,另一覆考官蔡襄說:「吾三司使也,司會之言,吾愧之而不敢怨。」只是推卸,而胡宿力主黜落。事情不得解決,鬧到皇帝那裡,帝詔:「差官複位。」複位的結果,也主張黜落蘇轍。是科,彌封卷號,蘇軾為「臣」字,蘇轍為「𣭆」字。司馬光奏曰:

……臣竊以國家置此六科,本欲取材識高遠之士,固不以文辭華靡、記誦雜博為賢。所試文辭,臣不敢言,但見其指陳朝廷得失,無所顧慮,於四人之中,最為切直。今若以此不蒙甄收,則臣恐天下之人皆以為朝廷虛設直言極諫之科。而𣭆以直言被黜,從此四方以言為諱,其於聖主寬明之德,虧損不細。臣區區所憂,正在於此,非為臣已考為高等,苟欲遂非取勝而已也。

伏望陛下察臣愚心,特收𣭆入等,使天下之人皆曰:「𣭆所對事目,雖有漏落,陛下特以其切直收之。」豈不美哉!

奏上,執政將「𣭆」號對策卷進呈御覽,仁宗看了之後,諭曰:「此卷,其言切直,不可棄也。」乃降一等收錄。所以,蘇轍終於收入第四等。薦官楊畋見皇上時面奏:「蘇轍,臣所薦也。陛下赦其狂直而收之,盛德事也。乞宣付史館。」仁宗欣然從之。

光獻曹後後來說,那一天仁宗策試賢良後,歸宮,面有喜色,對曹後說:「吾今日又為子孫得太平宰相兩人。」意指軾、轍。

制科入等後調官,蘇軾除大理評事,蘇轍為試秘書省校書郎。

自此風聲所布,一旦之間,三蘇父子文名,震動京師,流傳四方,蘇氏文章,遂為天下第一。士人競以蘇文為師法,很多人來訪求傳抄新作,也有很多人來要求從老蘇問學,孫鼛(叔靜)兄弟就於此時拜在老蘇門下。

據說,老蘇發憤苦讀之初,偶得《戰國策》一書,讀之大喜,視為枕中鴻寶,秘不示人,甚至不讓兒子們看見。一天被蘇軾偷來看了,哪知他也很喜歡書中那種縱橫雄辯的文字,所以後自為文,就帶有非常濃重的縱橫家風格。

王安石為翰林院知制誥,他是個篤實的經學家,很不喜歡蘇軾文章中的策士氣息,曾對呂公著、韓維說:「如果我是考官,就不取他。」

王、蘇二人性格的不合,始見於此時。

蘇軾在京師宜秋門旁買了一棟住宅,號曰「南園」,奉老蘇及全家徙寓於此。與蜀中楊濟甫書,說及此宅:

都下春色已盛,所居廳前,有小花圃,課童種菜,亦稍有佳趣。傍宜秋門,高槐古柳,一似山居,頗便野性也。

詩又云:「荒園無數畝,草木動成林。」則此住宅,屋宇雖不甚大,而花木繁茂,宅基又在宜秋門旁的高槐古柳之中,九陌紅塵里,不失為一所幽雅的詩人之居。蘇轍曾將園中草木,一一題詠,則可見到堂前有蘆,砌下有竹,堂後有石榴樹,隙地有井,可以汲水澆花,另外還有雙柏及一座葡萄架,深處更有幽室,室前雜植萱花、葵花、牽牛花之類的草花。

老蘇又在庭前開鑿一口方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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