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食蓼少年 八 母喪

老蘇接到程夫人的噩耗,最早已在五月底,「變出不意」,父子三人倉皇出京,奔喪返蜀。

程夫人是個非常要強的婦人,她以眉山巨室的千金,下嫁蘇家,不以清寒為嫌,認為只要大家努力,未嘗不能出人頭地,沒想到她的丈夫遊盪不學,口雖不言,心裡總是抑鬱難解。幸得蘇洵自己覺悟,下帷苦讀,她便抖擻精神,將全家內外大小事務,一手包攬,不讓丈夫分神。

老蘇外出求仕,她更將教育兒子的責任擔當起來,經常陪伴兒子,青燈共讀。生活在一個大家庭裡面,本已很難,尤其是房份間經濟環境發生高下的變化時,更不易處。程夫人是個有見解、有膽識的婦人,不甘心屈居人下,便從老家搬了出來,在紗縠行街上賃屋而居;但在宗法社會裡面,這是一件不易得人諒解的行為,她也無可奈何。

老蘇外出兩年回來,一事無成,戚黨里鄰間不屑的眼色,她得忍受。唯一成長的女兒又不幸既嫁而死,導致老蘇和她的母家鬧得那麼決絕,斷絕往來的是她的骨肉血親,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打擊,但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逆來順受。

丈夫帶著兩個兒子赴京趕考,她孤單單的一個人,帶著兩個年輕的媳婦看家,最多不過四十餘歲,何以忽然逝世,誠然是一件意想不到的變故。

老蘇個性剛強,責人甚嚴,對他的夫人,似乎也很冷漠,甚至和厭薄他的故鄉一樣,也厭薄他的夫人。程夫人只能像那個時代所有的女性,將她一片心血,寄望於兩個兒子,但是等到她的兩個兒子登了第,薄命的程夫人則又撒手人寰了。

三蘇回到家門,只見屋廬倒壞,籬落破漏,正如一棟逃亡無人的家屋,如今新喪在堂,更增一重凄涼空洞的光景。老蘇在京,甚不得意,這次又經溽暑之下的長途奔波,回來後,疾病侵尋,自己覺得不數日間就忽然變成了一個老翁,深感生命的脆弱,不免心灰意冷起來,謝絕與人過往,杜門不出。

蘇洵為程夫人塋葬於武陽安鎮山下。山分左右兩股,中間偏右的坡地上,有一大井,蓄瀦山上流下來的泉水,名曰「老翁井」,雖旱不竭。蘇洵在泉上築了一個亭子,作《祭亡妻文》,最感激她教養兩個孩子的辛苦:「惟軾與轍,既冠既昏(婚)。教以學問,畏其無聞。晝夜孜孜,孰知子勤。」而現在唯一可以安慰她的,也只有「亦既薦名,試於南宮。文字煒煒,驚嘆群公。二子喜躍,我知母心。非官實好,要以文稱」。而生者的哀傷是「歸來空堂,哭不見人」了。

於是,軾、轍在鄉,依禮守制。

嘉祐三年(1058),宋朝名相王旦的兒子、龍圖閣學士王素(公儀)從定州來知成都 ,蘇軾以在籍進士的身份,就本鄉民生疾苦,賦稅太重的問題,上書進議有關蓄兵賦民之事。略曰:蜀人勞苦筋骨,奉事政府,但猶不免於刑罰。有田者不敢望以為飽,有財者不敢望以為富,惴惴焉恐死之無所。然而,民困已深時,是為政者最容易為老百姓做事的機會,希望他不要錯過。國家向老百姓收稅來養兵,兩者應該兼顧,不能厚此薄彼。兵士離心,還是小亂,民怨深積,卻足釀造大亂,所以希望他兩存而皆濟。又說,天下不可能完全沒有貪暴的官吏,只要在上者能夠公開接納訴苦,老百姓就有依靠。如現在,老百姓有冤無處申,申訴了也不聽,甚且指為凶民,陰中其禍。吏治到了這個地步,老百姓就無死所了。

從這信中所說的情形看,宋朝官吏對蜀人的經濟壓榨和剝削,經歷百年,還一點也沒有改善,蘇軾痛心桑梓,疾奮一言。

王素非常看重這位後輩,以後叫他的兒子王鞏(定國)從蘇軾問學,此後,他們兩人成了患難與共的知交。

蘇軾的岳家在眉州首府的青神縣,他就常到那裡去玩。他夫人的族叔王淮奇(字慶源,又字子眾),住在瑞草橋,做過多年縣衙門的主簿、戶掾之類的小官,待人和藹可親。他家自釀的酒尤其好得出奇,蘇軾一到,淮奇就約了楊宗文(君素)、蔡褒(子華)諸人,攜酒帶菜到江岸邊,坐在草地上喝酒聊天,看天上的流雲,聽江上的濤聲。雖然他們的年齡相差那麼多,但是一點隔閡也沒有。日後回憶,蘇軾只想早日「歸休,相從田裡」。只要說到這個,他的心已馳於瑞草橋之西南矣。

王弗夫人的族弟王箴(元直),也是他後來繼妻的胞弟,當時還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蘇軾很喜歡他,江邊飲酒回來,天也黑了,就回到何村的岳家去,與王箴對坐在庄門口,吃瓜子、炒豆,天南地北地閑話,過一個清靜閑適的夜晚。

距青神二十五里地的石佛鎮上,有個豬母泉。傳說百年前,有頭母豬在此化為泉水,泉中有兩尾鯉魚,常人不能見。有一次,蘇軾與其妻兄王願玩到此處,蘇軾俯視水面,忽然嚷道:「我看見鯉魚了。」王願不信,於是兩人作了一個禱告,不久鯉魚果然浮出水面,王願大驚再拜。

蘇軾很喜歡喝酒,雖然並無酒量,即使看人喝酒,也一樣過癮。他的族叔慎言,是個道士,住在蟆頤山下的道觀里,他常和堂兄不疑(子明)同到道觀去,三人一起喝酒。子明是個海量,一口氣喝個二十大杯也不醉,他們傳杯遞盞地喝個夠,便大聲歌唱。「當此時也,」蘇軾說,「其豪氣逸韻,豈知天地之大,秋毫之小?」

嘉祐三年(1058)十一月,中書省札子下眉州,以兩制議上歐陽修的薦狀,召蘇洵赴京「試策論於舍人院,仍令本州發遣」。老蘇甚不滿意,決定稱病請辭。

十二月一日上皇帝書,稱病請辭外,並條陳十事,大體上均為指陳朝廷用人行政方面的缺失及改進的建議,以自解其辭不應召之罪。

老蘇是個自尊心很強的讀書人,最大的不滿,是朝廷要「試而後用」。《答雷簡夫書》曰:「向者,《權書》《衡論》《幾策》,皆仆閑居之所為,歐陽永叔以為可進而進之。苟朝廷以為其言之可信,則何所事試;苟不信其平居之所云,而其一日倉卒之言,又何足信耶!」《寄梅堯臣書》曰:「聖俞自思,仆豈欲試者?惟其平生不能區區附合有司之尺度,是以至此困窮。今乃以五十衰病之身,奔走萬里以就試,不亦為士林之士所輕笑哉!」

半年後,嘉祐四年之六月,朝廷召命再下,蘇洵再辭,同時上書歐陽,解釋道:不敢以匹夫而要君命,亦不敢自高求名而得罪於門下。他又說:從嘉祐元年丙申之秋,公進某之文起,至三年戊戌之冬止,凡七百餘日而得召命,以此推算,即使今日立刻治行,數月而至京師,待命數月,得就試於所謂舍人院者,然後考官評閱亦一二年,幸而及等而奏之,從中,下相府相與擬議,年載間才可望得一官,如此,洵已老矣,而不能為矣!老蘇對於官場的泄沓,對於朝廷之以眾人待之的不平,躍然紙上。

然而,二十四歲的兒子,則剛剛見識到這個世界的壯闊無邊,而志氣如虹,當他的朋友宋君用將赴京師,蘇軾作詩贈行,認為擴大生活天地,是人生第一件大事。他打了一個譬喻,生長在山上石溪里的鯉魚,倘然碰上赤日沸水的天氣,而溪岸石密,無縫可鑽時,定將窘迫得有如涸轍之鮒。所以,必須超越小溪,奮然躍往大江大海,而與浮沉淺水的群蛙道別。蘇軾鼓勵他道:「賴爾溪中物,雖困有遠謀。不似沼沚間,四合獄萬鯫。縱知有江湖,綿綿隔山丘。人生豈異此,窮達皆有由。」

中國的知識分子,望能有用於世,則與政治的關係,密切得像骨和肌肉一樣,非但不能分割,甚至無可選擇,只有這一條通道。所以他進一步說:「我非田農家,安能事耝耰。又非將帥種,不慣揮戈矛。平生負壯氣,豈可遂爾休。」年輕的新科進士,對政治抱著無比的熱忱與信心,認為現實政治的權力,具有廣泛的改變一切的力量,他鼓勵朋友亦所以明示自己,讀書為求世用,就不能不奮然躍入政治這個大海里去,發揮生命里的光和熱,進入權力世界裡去,才能為生民的福祉做一番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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