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食蓼少年 七 登進士第

嘉祐元年(1056),暮春三月,三蘇父子啟程北向嘉陵江畔的閬中,自閬中登終南山,走上褒斜谷迂迴曲折、高懸天際的古棧道。此乃川陝間的交通要道,南褒(褒城縣)北斜(斜谷,在眉縣西)兩座山谷,壁立千仞,中間萬丈深坑下一道褒水,嘩嘩流過,沿途古木陰森,難見天日。這條鑿石架木的棧道,秦時即已開築,古道斜陽瘦馬,實是一場艱險的行役。

至橫渠鎮,兄弟同遊了名為崇壽院的那座古廟,然後來到鳳翔。原期在此好好休息一下行腳,不料鳳翔的驛舍年久失修,破落得不能留宿,懊喪之下,只得將就在「雞聲茅店月」的小客棧過了一夜。再經大散關而至關中,蘇軾在關右見有一首題壁詩:「欲掛衣冠神武門,先尋水竹渭南村。卻將舊斬樓蘭劍,買得黃牛教子孫。」心裡生出一種無端的嚮往。但是人生自有使命,既然讀書求仕,便須把責任盡了,才能尋求水竹村居之樂,心裡不免悵然若失。

東向而至長安,行至二陵間(葬夏代帝王的南陵和葬周文王的北陵),作為乘騎的馬匹,因過分疲憊,病死中途,只好騎驢而至河南洛陽以西的澠池。澠池是戰國時代秦王大會諸侯,逼趙惠文王獻出和氏璧的名城。三蘇到此,疲乏不堪,就借了老僧奉閑的僧舍歇腳。這老和尚照顧周到,兄弟倆都在寺壁上題詩留念。

經過兩個多月的長途跋涉,到得京師,已經是榴花照眼的五月間了。父子三人,寄居於興國寺浴室長老德香的院中,侍者惠汶招呼他們的起居。

這一年的四月,河北發生大水,商河泛濫成災。五月間京師又大雨不止,京畿的蔡河夜決,河水一直冒上岸來,泛濫入城,大水漲到與安上門的門關相齊,城南全部浸在水裡,公私屋宇數萬棟都被大水沖壞。六月間連地基很高的社稷壇都淹了水。蘇軾等來時,看見沿河兩岸,密密麻麻地排列著鋤頭畚箕之類的工具,縣衙門裡日費千萬,忙著徵召民夫來抽水,沿途數十里,吆喝之聲,不絕於耳。

七月,大雨雖止,而京城內繁華的九陌通衢,竟已完全看不到車馬的影子,路上到處都是小艇,在濁水裡划來划去。有天晚上,蘇軾獨自一人走上大內正對面的龍津橋上觀看夜市,雖然仍是滿街輝煌的燈火,卻照耀在黑黝黝的髒水面上,像無數蠢動的金蛇,抬頭上看,則星寒月皎,一片凄清,這豈是繁華的京城?宛然為江湖水鄉的風貌。「獨立市橋人不識,萬人如海一身藏」,蘇軾心裡有無限的寂寞、無限的鄉愁。

八月,蘇氏兄弟與林希(子中)、王汾(彥祖)、顧臨(子敦)、胡宗愈(完夫)等同應舉人試於開封景德寺。

待到發榜,四明袁轂(公濟)為榜首,蘇軾初露頭角,考了第二,蘇轍也榜上有名,都中了舉。

這個來自千里外西南偏鄙之區的鄉野青年,雖然心知這紫陌紅塵里,住著好多一向景仰的國之大老,少年時期讀過的《慶曆聖德詩》,印象都還非常深刻,但是門牆高遠,無由晉接,心裡不免怏怏。有一天,蘇軾躑躅街頭,忽然碰上了丞相富弼和樞密大臣韓琦的車駕,他只得側身道旁,從行列中遠遠瞭望這兩個偉人的風采,覺得他們的容貌似乎都很寬厚,但有「見惡不怒,見善不喜」的莊嚴氣象,心想這豈不就是書上所說的大臣風度,禁不住有一種英雄崇拜的念頭,在這青年熱烈的心上升起。

兒子們已都突破了文官考試的第一關,已經具有應試進士的資格了,老蘇心裡放寬了一步。九月間,他就撿寫了《洪範論》《史論》等七篇自己的著作,作《上歐陽學士書》。書中,除了盛稱歐陽的道德文章外,末言「洵也不幸,墮在草野泥塗之中,而其知道之心,又近而粗成」,所以要「徒手奉咫尺之書,自托於執事」。

然後,他就帶了張方平和雷簡夫的介紹信,往謁歐陽。歐陽讀了蘇洵的論文,以為博辯宏偉,即使賈誼、劉尚亦不過如此。初見面,覺得他溫溫然不太善於說話,但是相處時間愈久,愈覺此人可愛,和他討論一個問題,往往愈談愈深入,愈深入則辨理愈為明晰。歐陽修嘆賞他是一個純明篤實的君子。

歐陽修就將蘇洵所作二十篇,上奏朝廷,作《薦布衣蘇洵狀》,略曰:

伏見眉州布衣蘇洵,履行淳固,性識明達,亦嘗一舉有司,不中,遂退而力學。其論議精於物理,而善識變權;文章不為空言,而期於有用。其所撰《權書》《論衡》《幾策》二十篇,辭辯宏偉,博於古而宜於今,實有用之言,非特能文之士也。其人文行,久為鄉閭所稱,而守道安貧,不營仕進,苟無薦引,則遂棄於聖時。

所以請求朝廷,將他的文章下兩制看詳,如有可采,乞賜甄錄。

以一代文宗的歐陽修如此大力推薦,蘇洵的文名遂起,朝中大老也都為之矚目。據說,九月九日重陽節,韓琦置酒私第,邀宴二三執政,歐陽修有意提掖,約了蘇洵同往,席間賦詩,洵有「佳節屢從愁里過,壯心時傍醉中來」句,雖入中年,當時的意氣還是非常旺盛。

蘇洵後來就照通例,以投贄文字的名義,上書時相富弼、文彥博,樞密韓琦、田況。其時軍政廢弛,士卒驕情,韓琦欲稍裁製,但恐軍人悍怒生變,逡巡未發。蘇洵略聞其意,所以在致韓琦的書中說:「古者非用兵決勝之為難,而養兵不用之可畏。」他認為前任樞密狄青,過分寬厚,所以搞得兵驕將惰,紀律不振,因此力勸韓琦必須一反狄青之道,嚴格整頓軍隊的風紀。他認為天子有生殺大權,所以不可多殺以賈怨,人臣奉行天子之法,雖多殺,天下亦無以歸罪,此先王所以威懷天下之術,希望他要考慮長治久安之道,毋幸一時的稱譽,須盡至公之心,勵威武以振軍風的疲墮。

韓琦看了,雖然不大愉快,但他是一個心胸開朗、以和氣出名的大人物,即使談到有人傾害他時,也辭和氣平如道家常,所以雖不贊成蘇洵的意見,但也不批評他。

上富弼書,蘇洵則說天下人皆期望他有所作為,而一人慾擅天下之事,必須「政出他人而不懼,事不出於己而不忌」。當權的人,如前前後後有不平者在,則其身危,所以勸他要忍其小忿而容其小過,以杜絕他人起不平之心。主要的意思是勸他用人行政,必須擴大胸襟,才能做大事,成大功。富丞相看了,更不愉快。

其他諸人,對於歐陽學士竭力揄揚的人物,口雖不言,但都不甚領情。有人探問富弼對他的觀感如何,富說:「此君專門教人殺戮立威,豈值得如此要官做!」語意非常刻薄。 不過,韓琦是與范仲淹同以文人治軍,聲震夷狄,人稱「韓范」的軍事家,而蘇洵與之大談兵事;富弼更是政壇老手,且具外交長才的政治人物,而蘇洵與之論政治技術,宜其所得結果如此。

歐陽論薦,蘇洵止得試銜初等官,心裡大不滿意,據說是由於富弼的排斥。

其時,老蘇對於自己的仕進還很熱心,聽說張方平已以三司使召還,便立即西出百餘里前往迎見,希望得到他的幫助。《嘉祐集·上張侍郎第二書》中,形容往迎途中的辛苦道:「雪後苦風,晨至鄭州,唇黑面裂,僮僕無人色。從逆旅主人得束薪縕火,良久乃能以見。」出鄭州的路上,他又碰到樞密使宋庠的車駕,更使他自傷淪落,續曰:「出鄭州十里許,有導騎從東來,驚愕下馬立道周,雲宋端明且至,從者數百人,足聲如雷,已過,乃敢上馬徐去,私自傷至此。」

最後說,明公認為廉潔有文可以上比司馬遷者,而困窮如此,豈不為之動心,而予以援手。嘉祐二年正月,認以禮部侍郎兼翰林侍讀學士歐陽修知貢舉,以龍圖閣直學士梅摯(公儀)、翰林學士王珪(禹玉)、集賢殿修撰范鎮(景仁)、知制誥韓絳(子華)等四人同權知禮部貢舉。歐陽又舉辟國子監直講梅堯臣(聖俞)等為編排詳定等官,同入試院。

宋代的科舉,以貢舉為常科,大體沿襲唐朝的制度,設進士、明經等科,皆秋取解,冬集禮部,春考試。明經科試「帖書」「墨義」,進士試詩、賦、論各一篇,策五道,帖《論語》十帖。策論驗實學,詩賦看詞章,前者定去留,後者分高下。

宋重進士而輕明經,考進士登上第者,不數年就赫然顯貴。所以,主司對這兩科的應試舉子,待遇完全不同,考明經科者一入闈場,立即撤除帳幕氈席之類,以防傳遞作弊,其法甚嚴。場中也不供給茶湯,考生有渴到飲硯中墨水,弄得滿嘴烏黑出來的,傳以為笑。貢院試進士之日,例於階前設案焚香,主司與進士互相對拜,所坐設位供帳甚盛,有司具茶湯飲漿,垂簾講解,禮意周至。歐陽修有詩云:「焚香禮進士,撤幕待諸生。」即是指此。

宋代開國之初,為了開創一個文治國家,世代君主,莫不好學,而執政大臣也無一不是出身科第,以學問相尚的知識分子,所以歷史上,宋是一個文明精熟的文化大帝國。

然而,國興百年,通行的文章體裁,卻仍沿襲五代的弊風,為文有如七寶堆砌,但求辭藻華麗,寧願使文字與思想脫節,陳腔滿紙,空無一物。早年雖有柳開、穆修等欲矯時弊,提倡古文,而力不能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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