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食蓼少年 四 雙親

趙匡胤以陳橋兵變,得開大宋皇朝,這卻使他心生警惕,以為軍人如此跋扈,政權何由鞏固?太祖對他的心腹重臣趙普說:「五代方鎮殘虐,民受其禍,朕今選儒臣幹事者百餘,分治大藩,縱皆貪濁,亦未及武臣十之一也。」因此決定了一個重要國策:貶抑武人地位,限制武人參政,建立一個士大夫政治制度,全國地方長官一律任用文臣。

國家一時要普遍起用那麼多文臣,而宋承五代長期的戰亂,一般人都不喜歡讀書,書讀得好的人更少。所以朝廷為實行既定國策,就必須一方面廣開讀書人登仕的途徑,一方面竭力提倡讀書的風氣。宋真宗御筆親作《勸學篇》,傳布天下,這短短的篇章,迷醉天下士子者,幾近千年,何況當時。詩曰:

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

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

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

男兒欲遂平生志,五經勤向窗前讀。

士人求仕,正規的途徑唯由科舉。宋代的科舉制度雖仍唐制,但較唐朝優遇得多。只要一中進士,立即「釋褐」,就有官做,或授京朝官,或為州郡副長官,或置館職清望之地,並且待以不次之擢。如此優獎進士,目的即在開創一個文治的局面,以矯正前朝武人專政的弊害。進士,不但出路很寬,而且宋朝的官俸甚厚 ,大官的待遇更好,除去正格的俸祿外,還有不時的額外恩賞,不但本身富足,並且蔭及子孫,如做到學士以上官,歷資二十年,一家兄弟子孫,可出京官二十人,接替登朝。朝廷如此大力獎勵,讀書求仕的風氣,當然披靡全國,遠如大庾嶺外的廣南,劍門關外的西蜀,也都聞風振起。蘇洵《族譜後錄》說:

自唐之衰,其賢人皆隱於山澤之間,以避五代之亂。及其後僭偽之國,相繼亡滅。聖人出而四海平一,然其子孫猶不忍去其父祖之故以出仕於天下,是以雖有美才而莫顯於世。及其教化洋溢,風俗變改,然後深山窮谷之中,向日之子孫,乃始振迅,相與從宦於朝。然其才氣則既已不若其先人質直敦厚,可以重任而無疑也。

這股風氣,越過崇山峻岭,吹入西蜀,吹進「五世不顯」的眉山蘇家。蘇序的次子蘇渙,即於仁宗天聖二年(1024)、二十四歲時考上了進士,當時轟動全蜀,曾鞏《元豐類稿·贈職方員外郎蘇君(序)墓志銘》說:

蜀自五代之亂,學者衰少,又安其鄉里皆不願出任。君獨教其子渙受學,所以成就之者甚備。……至渙,以進士起家,蜀人榮之,意始大變,皆喜其學。及其後,眉之學者至千餘人,蓋自蘇氏始。

蘇渙成進士後,旋即授官,蘇序父以子貴,也被誥封。蘇序的親家程家非常富有,也有子弟出仕受封,這樣的大喜事,令程家人非常興奮,一切準備停當後,來勸蘇序道:「公何不也預先做個準備?」序答道:「兒子已有信來,做官的器用都由他寄來。」

一天,蘇序和村老一起在城外飲酒,箕踞高歌,喝得酩酊大醉時,封誥送來了,並有外纓公服、笏板、交椅、水罐子和衣版等器物。其時,蘇序頭上只戴一頂指頭粗細的小冠子,蹲在地上,慢慢取出誥文,讀了一遍,一言不發,隨手就把這些東西一股腦兒裝進一隻布袋裡。取誥時,見有吃剩的牛肉,又將它裝入另一布囊,叫個村童替他挑擔,自己騎驢一同入城。城中有人聽到這個消息,跑出城外來看他,走到半路上,只見老人騎在驢上,童子挑著兩隻布囊,走在驢後,莫不大笑。 他就是這樣一個簡樸的鄉里長老。

蘇渙中進士時,蘇序的少子蘇洵還只十五六歲。

蘇洵,字明允,俗號老泉,實是沿習的誤稱。所謂「老泉」者,是因蘇家祖墳在蟆頤山之東二十餘里,地名老翁泉,故其子孫以祖墓地名,稱洵曰老泉,以避名諱。後來文人誤以為這是蘇洵的別號,大家稱之為蘇老泉,甚至有加先生者,其實非是。明允生於大中祥符二年(1009),自少就不喜歡讀書,雖是一個生性內向、沉默寡言笑的人,天性里卻富有遊俠精神,喜歡結交一些鬥雞走狗的城中少年,整日在外遊盪,蘇序也不管他,親戚們問是什麼緣故,蘇序淡然道:「你們不知道的。」到了年已及冠,他依然故態,蘇序還是充滿信心地說:「這樣一個人,是不必擔心他不學的。」

蘇洵娶眉山富豪大理寺丞程文應之女為妻。程夫人系出名門,知書達禮,以程氏之富下嫁到清寒的蘇家來,已是委屈,而夫婿又那麼不知上進。她是個非常要強的婦人,雖然不說什麼,心裡總是鬱鬱不樂,只把家事一手承擔下來,上事翁姑,下教子女,終日勤勞不息,希望有一日她的夫婿能夠自己感悟過來。

蘇家本來只是一個中產之家,經過多年來的消耗和人丁的不斷增加,稍有意外,經濟上就有捉襟見肘的煩惱,而岳家的富有和胞兄出仕後的榮顯,在日常生活中,不免常常發生無情的對比,構成精神上甚大的威脅。因此,當蘇洵要外出求官時,他們就從這三代同堂的大家庭里遷了出來,在眉山城南紗縠行街上租了一棟宅子,似乎不僅住家,還經營著布帛或織物的生意。因為,從這條街名推測,「行」者,基爾特組合式的同行集中之處,住在這條街上的,也必都是同業。關於這棟房子以及在這棟住宅里兼營過紗縠生意,有蘇軾自記可見:

昔吾先君夫人僦宅於眉,為紗榖行。一日,二婢子熨帛,足陷於地,視之,深數尺,有大瓮,覆以烏木板,先夫人即命以土塞之。瓮中有物,如人咳聲,凡一年乃已,人以為此有宿藏物慾出也。

所謂「婢子熨帛」,可能就是生意作業的一部分。程夫人不貪窖藏的非分之財,她只規規矩矩做生意,幫助家計,希望她的丈夫沒有後顧之憂,這份苦心,蘇洵不是不知道,他後來說:

昔予少年,遊盪不學。子雖不言,耿耿不樂。我知子心,憂我泯沒。(《嘉祐集祭亡妻文》)

蘇洵因此感嘆折節,謝絕與他素所往來的少年,首次閉戶讀書,時年二十五歲。

蘇洵第一次《上歐陽內翰書》說:「洵少年不學,生二十五歲始知讀書,從士君子游。」時間實已太晚,何況一開頭的時候,態度又不很認真,仗著聰明,看看與他同輩的人,都不見得比自己高明,以為讀書沒有什麼難。

但到第一次出應鄉試舉人,他卻不幸落了第。這次失敗,使他痛自檢討,始知古人出言用意,與自己所想的不同,再搬出幾百篇自己的舊作細讀,不禁喟然嘆道:「吾今之學,乃猶未之學也!」憤然將這批舊稿,一把火燒個乾淨,決心取出《論語》《孟子》、韓愈文來從頭再讀,繼續窮究詩書經傳諸子百家之書,貫穿古今。下帷終日,兀然端坐在書齋里,苦讀不休者達六七年,在這六七年中,封了筆硯,發誓讀書未成熟前,不寫任何文章,自述讀書有得的過程,如前揭《上歐陽內翰書》言:

……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觀於其外而駭然以驚。及其久也,讀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當然者,然猶未敢自出其言也。時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試出而書之。已而再三讀之,渾渾乎覺其來之易矣。

蘇洵於鄉試失敗後,焚棄舊稿,決心從頭苦讀,則已二十七歲,故歐陽修作墓志銘,張方平作墓表,史本傳皆言:「年二十七,始發憤讀書。」

自二十七歲起閉戶苦讀六年,至三十二三歲終於自學成功。曾鞏論其文章說:

少或百字,多或千言,其指事析理,引物托喻,侈能盡之約,遠能見之近,大能使之微,小能使之著,煩能不亂,肆能不流。其雄壯俊偉,若決江河而下也;其輝光明白,若引星辰而上也,其略如是。

歐陽修稱其為學,則曰:

益閉戶讀書,絕筆不為文辭者五六年,乃大究六經百家之說,以考質古今治亂成敗、聖賢窮達出處之際,得其粹精,涵蓄充溢,抑而不發。久之,慨然曰:可矣。由是下筆頃刻數千言,其縱橫上下,出入馳驟,必造於深微而後止。蓋其稟也厚,故發之遲;志也愨,故得之精。

蘇洵與程夫人結婚後,接連生了兩個女兒,都夭折了。有一天,他閑逛到城中玉局觀道院,看到觀中一家卜卦的店裡,掛著一幅畫像,卜師無礙子說是「張仙」,買去供奉,有求必應。蘇洵聽了心動,就解下身上佩帶的玉環,與他交換了,回來掛在房裡,每日清晨一定上香求子。如此虔誠地供養了好幾年。他廿六歲時,生了長男景先,在襁褓中夭殤;翌年又生一女,是即後來嫁與程之才的幼女八娘;二十八歲時生了次子蘇軾。蘇洵有《題張仙畫像》文曰:「……旦必露香以告。逮數年,得軾,性嗜書。乃知真人急於接物,而無礙子之言不妄也。」

仁宗寶元二年己卯(1039),洵三十一歲,二月二十日,幼子轍生。他們只有兄弟二人,轍詩所謂「兄弟本三人,懷抱喪其一」者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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