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食蓼少年 一 蜀道難

蜀,位居中國之西南邊陲,四境皆被崇山峻岭所圍繞,中間一大盆地。境內舊有岷、瀘、雒、巴四大河流,所以又稱四川 。

蜀與中原的交通,陸路須出秦川(陝西),川陝之間,峻岭連雲,山深岩密,絕無通路。照李白說,只有陝西郿縣(今眉縣)太白山的層層峰巒間,才有一道缺口,也只有飛鳥可度,而人跡不至: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

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

春秋戰國時代,蜀人始通中國。《華陽國志》傳說,秦惠王知蜀王好色,許嫁五女於蜀,蜀王派遣五丁開山往迎,還到梓潼,見一大蛇行入山穴,一人攬其尾想要拉它出來,力不能勝,於是,五個力士一起來拉,大聲呼叫,山崩石裂。五丁、秦五女和所有士卒,全被山石壓死了——正因為當初這項開山工程,使人不能相信是人力所能達成的鬼斧神工,所以才有這類似神話的「五丁開山」的傳說。但賴以通蜀的山間棧道,也從這個時期就傍山架木地建起來了,李白詩說:「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鉤連。」

天梯石棧雖然是架起來了,但是遲至唐朝李白的眼中,蜀道之難,依然難於登天。黃鶴飛不過去,猿猴也愁攀援不上;青泥嶺懸崖萬仞,滿山雲雨,百步九折,一路泥淖;山深處,景象肅殺,鳥號古木,子規夜啼,眼前儘是無窮的連峰疊嶂,高與天齊,枯松倒掛絕壁,飛瀑轉石雷鳴。李白嘆道:「其險也如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

崢嶸崔嵬的劍門關,聳立於大小劍山的連峰絕壁之間,飛閣通衢,綿亘一百多公里的插天峭壁,有所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形勢。這大自然生成的要塞,天下大亂時,卻成為西蜀賴以偏安的天險。

自古以來,代有英雄人物,在中原這片大地上,龍戰千年,殺人盈野,蜀人幸有四境高山,衛護中間這一方安和樂土。肥沃的成都平原,從不缺乏糧食,紡織業非常發達,錦江澄明的水流,洗濯出聞名天下的蜀錦,山崖和鄉野盛產茶鹽,物產如此富饒,人人都能豐衣足食。經濟上一有自給的滿足,蜀人隱然自視為中原以外的獨立王國,愛好和平和自己的鄉土,無人願意背井離鄉,到陌生地方去闖天下。

不幸的是,角逐中原、開疆拓土的英雄們,不是難於登天的蜀道、萬夫莫開的劍門所能阻擋得了的。秦漢之際,劉邦屯兵漢中,就曾以聲東擊西的謀略,「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而征服了西蜀;三國時代,蜀漢的諸葛亮,就因為據有了富饒的四川,才能六出祁山,爭勝天下。

大唐隆盛之世,突然於天寶十四載發生安史之亂,玄宗被安祿山的叛軍追迫,一路西向逃亡,途次馬嵬驛,在兵變的脅迫下,忍痛賜死楊貴妃後,就冒險進入山嶽重疊、雲煙萬里的蜀道,而西狩劍南。從此以後,四川這塊安和樂土,便被捲入時世的浪潮中,衝擊動蕩,不再能夠保持像從前一樣的單純和寧靜了。

安史亂平後,唐朝元氣大傷,統治力量逐漸衰退,全國各地,盜賊蜂起,凡是擁有武力的藩鎮,莫不割據為雄,強者且圖問鼎中原,天下大亂。屢試不第的黃巢乘機秘密結社,造起反來。黃巢勢力迅速膨脹,攻陷潼關不久,就佔領了首都長安,國號「大齊」,自己做起皇帝來了。

當叛亂的烽火延燒到京師,即將逼近宮門時,惶恐中的僖宗皇帝,想起玄宗曾經幸蜀,認為這個四境崇山的盆地,是個理想的避難之所,於是決定車駕入蜀。世亂的壓迫,使蒙塵的帝室、落魄的長安貴族和貴族附庸的文化人,都不得不身向艱難的蜀道挑戰,大批大批地到了四川。

這時候,有個販私鹽、盜家畜,人稱「賊王八」的草莽英雄王建,趁此機會,起兵勤王,以討伐黃巢為名,衛護流亡中的僖宗皇帝進了西蜀。後論功行賞,便被任命為蜀中某一地方的長官。王建雖是草莽出身,卻頗具有雄心,在這個小地盤上,積極擴充自己的實力,兼并弱小,坐大勢力,到大唐帝國的命運終歸滅亡時,他便佔領整個四川,自己建起獨立王國來了——是為「前蜀」,時當公元907年。

李白形容西北通秦州的蜀道,比登天還難,而東南向另一條發源於岷山的長江水系,通往江南的水路,也並不容易。自夔州以下,即是一路連續的瞿塘峽、巫峽和西陵峽的三峽之險,兩岸一望無盡的層巒峭壁,密夾江流,水隨山轉,山壁阻擋水勢,激起萬頃風波,洶湧搏鬥,還有一段崩山的裂石,暗藏水中,誰碰著它,立刻舟覆人亡。這一條遞長七百里的峽路,同樣是旅人的畏途。

然而世上的事情,沒有絕對的利弊。承平時固然交通不便,但當天下動亂的時候,蜀也靠這高山和急流,排除了外來禍害的波及,得以在殺聲震天、哀鴻遍野的中原之外,自成世外桃源,作為避難者的天堂。

五代十國,實是唐代藩鎮之禍的延續,大江南北各地,全由節鎮割據,各自獨立稱王,大吃小,強凌弱,此分彼合,交戰不休。在這個戰亂頻仍的黑暗時期里,王建所統治的前蜀,恰是一個遺世獨立,最平靖、最安謐的樂土。中原大戶,為了保全身家性命,寧願冒著蜀道的險難,搬到四川來寄寓,帶來多年積儲的財富和歷世收藏的文物。王建雖然是粗人,但他懂得利用這個機會,優與容納這批外來的高級難民,他們帶來的大批金帛和物資,充實了西蜀的地方財力,使它意外迅速地繁榮了起來。避難入蜀的舊官僚和失去寄託的文化人、藝術家、詩人甚至禪僧,一例受到王建的優遇,這些人原來都是中原上層社會裡的中堅分子,他們將唐代最成熟最高等的長安文化帶進西蜀來,於是中原的生活風習、禮樂文物,廣被蜀人吸收,到中原社會被數十年間無情的戰火摧毀殆盡時,反倒要蜀境內所保存的傳統文化來反饋中原了。

王建的前蜀,歷二主,二十三年,被中原國家的後唐所滅,但又遭後唐委派治蜀的軍人孟知祥叛離而獨立,是為「後蜀」,後蜀亦歷二主,三十三年。

前後蜀近六十年間,王、孟兩家的統治,誅求算不得十分苛酷,以千萬人的血汗奉事一家一姓而已。只要沒有戰爭,沒有社會動亂,這一段中國歷史上相當黑暗的時期中,也只有西蜀獨能保持一個平穩的時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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