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三 結束——靜止的時間 輯四 之後——告別的嘆息

「小說就是告別人世前,一聲如釋重負的嘆息。」

陽光多麼充足溫柔,怎麼能相信人生已不多了?想起少年時談志趣的夥伴,只希望他即便死了,也不要讓自己知道。人生多麼短暫啊,好似潮濕的黑屋裡才剛切上一盞燈,便立刻斷了保險絲,這一眨眼工夫怎麼能看得夠?

其實,我最愛那「生活中寬廣的空白」,雖然我以前已經在陽明山和淡水揮霍了不少,但總是永不饜足的心情,也許用一生來閑混也覺不夠吧,一輩子怎麼這麼地短啊!

念研究所已過一學期,下學期也已開學。

目前搬到向諸逸安借居的公家獨戶院舍,可愛極了,感謝上蒼。

上學期只寫一篇《一件急事》,目前已謄好,剛才深夜重看,自覺是好的作品,不枉了上半年的光陰。其中對現代生活的意向撕扯及父子間可貴的「牽動」已有不錯的呈現,如此,我便有了兩篇不錯的作品了(加上《郵票》),×年的寫作得到短短兩篇約七八頁稿紙而已,寫作不辛酸嗎?

《生命的空寂》所具之強烈內蘊是我的風格,不枉我七年的偏好文學,希望能不斷開出花朵來,一個小小花園即可。

下午是升研二的註冊,一年級的日子照例一閃而逝。再一年之後希望可以寫成一冊小說集,但希望每次出書前都已有一本的存量,那麼才不會書一出,心便懸空了,等到真的夠穩了,再動手寫一個長篇,十年辛苦其實是很平常的。

我現在的希望,就是在充滿自然環境的地方,蓋一棟美軍眷區式的房子,有一個動靜皆宜的空間,好好充實我的這一生,多為一切理想盡心。

愛情在我眼中幾乎看不見了,時下人多認為愛情是生的哲學,因此多隻想別人應怎麼活,兒女怎麼活,則此人為情字表率,實在愛情乃死之哲學,生殖,生命本身便一直在為死亡鋪路,高尚的愛情,應時時相互幫助別人的「死」,而不是用極有限的時光,去築一個適合忘卻死亡的象牙塔。

關華自加拿大來電新莊家中,談話約十來分鐘。稍動出國之念,但我更希望從跌倒地方站起來,因此,研究所將是我唯一的一條路,人生爾爾,不從挫敗中取得重生之機會,那麼挫敗又有何可取之處呢?現在不是投降的時刻。

我已經離開太久,走得太遠,迷失太久了,以致好像必須崎嶇跋涉,否則便沒有回家的感受。

大學中最後的一個暑假已結束了,在其中,許多夜晚,我用來寫第三篇小說《蟬》這篇時,(現我已搬離了那個從落地窗望出去,是一棵高齡而茂盛的香楓的客廳)我守候黑夜,聽到了許多次破曉前的第一隻蟬鳴,現在它已完稿了。(趕在截稿前謄稿的苦處,我總是重犯著!)奇怪的是,一反以前,我常常想到它,而它也不斷湧現一些不同的意義與聯想,我想,這次我寫了篇不錯的東西來了。它是活的。蟬嘶對我而言有了一份不可言喻的親切與會心。這是令人欣慰的收穫。

剛躺在床上,我想到在結尾處我把脫殼而出的小孩子與墳墓的場景與氣氛拉在一塊兒,而將蟬在出殼之後便不久於世的嘶鳴與掙扎結系在一塊,使我也感染到那種人生的長短與苦樂的暗喻,我想,這樣的布局,是有運氣的成分的。

這是一種莫名與恐慌的力感,同時希望它也是美。

用白底紅邊的便條紙在書桌前的粉紅老牆上,寫下「新學期守則」。

1 讓自己在愛的世界裡繼續付出、享受

2 切忌自暴自棄、畫地自限

3 孝順父母

4 常洗溫泉

5 設法與英文熱戀

(這是看了《阿默的秘密日記》後仿照的)

我感到無助,當我們嫻熟運用語言,辯才無礙;我以寫作,來模糊語言,像一個兒童,在大雨天時躲在房間里,以一種不被名喚的竊喜之情。我以寫作,來溶入時光,希望一筆一畫,一字一句,如同沼澤里的萍藻,或是靜室內的浮塵,能夠不著痕迹地沉浸在一片未知的世界裡。

對我來說,寫作就是結繩記事,作品就是一個模糊的繩結,繩結的大小、花樣,用以記錄曲而復直的心結,關於幻聽、幻視和幻想的。寫作者和乩童是同一個老師教出來的,昏沉中帶著一點機警,主要是等待,然後是運氣,最後才裝腔作勢。作者不一定了解自己捕捉了什麼聲音,就像一台收音機。

諾亞乘方舟,大水吞沒一切,我問老師,那魚呢?

他看起來很愉快,顯然,除了他的手腳之外,如果再添上一條尾巴,他就會更加快樂了。

女人是植物,在某些方面,她們不為人知的根,比她們的葉更劇烈糾結扭打,也擴張得更遠、更密。

女人特殊的天分:她們讓人懶得跟她們說話,同時令人體會一種被隔絕的憤怒。

是宿命。沒有任何有利的後援來解決我的苦惱。如一攤落地的水,只有在四面楚歌的泥土中順勢而下,只有時間作後盾。

我應該記錄下來一些我對自己作品有價值的部分,好留下一些自信,以免日後遭人曲解或貶低的時候心中沒有了主見。

死亡的陰影依舊沉沉揮之不去。即使死後是一種提升的存在,但是現世一生一世的一切難道只是一個階梯的價值,而且不值玩味留戀嗎?

不要害怕拒絕別人要求時心中沒理由,如果習慣用左手擦屁股,那是不需要難為情的。

寫短篇較被動,如天賜良緣,無法力求。長篇則需主動,如大禹治水,冷暖自知。

又完成一短篇《除夕》,以二十幾歲的閱歷來寫五六十歲的老景,不知是否會太幼稚。我並不是以旁觀冷眼來寫的,我認為,我自己以後也可能就是如此的。

現正進行另一篇《一個周末夜晚》,講的是有關「幸福」這個意識是如何浮現的。在童年時,以極純凈的idea升起的一個初遇。入世的幸福,是由對比而來的,一旦驚覺,卻也即將逝去。

寂寞。就是寂寞。凡人所最不能抗拒,聖人所最不願見到。錢財、怨恨可以使人殺人放火,但唯有寂寞能使人急於毀滅自己。寂寞中唯有慈悲心能抵拒痛苦,慈心使人智,悲心使人勇。慈悲心就是時刻、步步為人著想,不使人因自己的疏失而感到可怕的寂寞,失去生趣,枉來世上一遭。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對別人尤其有利,義不容辭,當下就忍。

我喜歡倒看日記,回到過去——

存之以不動,養之以湛如。

多優美的對句。

「江郎才盡」的說法在藝術創造是挺刻薄的,因為創作者並不是要永遠喋喋不休,作品反映的是思考的結果,而非起點,所以說完了不是很正常嗎?

孔子說仁,基督說愛,都是「定型」的東西,難道他們也是江郎才盡嗎?

思想是很可能到達結論,如果是指這點,則江郎才盡並不可悲,如果是寫一種風格下的許多題材,則當然可以一直作橫的「生長」而不停下來,但停下來也不可恥。

立志寫作的人,從古到今,加起來排成一列,大概可以繞地球七圈半。

久未寫作,果真寫不下,沒有「氣」,持續先不談,開頭總進不去,戒之!

卡繆 為我們描繪出了一個荒謬的世界,而昆德拉則揭發了這個世界荒謬合法化的可笑過程。

我打算要寫一個(第一篇)長篇小說,它的中線便是諧謔而又悲涼地探索「藝術創作活動的本質」,這是寫一個今生及對來生(現代)的妄想之間晦暗又甜澀的交感,它是一個生而為入世的人所做的最真誠、努力的聯想。

抒情的成分對我來說一直是(最)重要的,詩、小說、電影、音樂……一切都照一個單純的凝聚力,始於感性,終於神秘。一切作品,只要推至一個撼人的無奈,便是好的傑作。

如果不能傾注全力來過「創作的生活」,是否是一大可惜?或是作品的稀少,是否為一種可悲?我的作品都來自同一池源泉,當我從(有幸)中舀出一瓢水時,便已足夠。

天生的小說家想寫的總是那些不能解決的問題,而不是他想解決的問題。

我這一生對文學藝術上的努力就是要為「難過」找尋一位母親。

悲劇的可貴處在於它導出了溫柔與敦厚,尤其是後者。

創作小說的活力漸漸停止,我反省到,可能我已逐漸喪失對人的興趣了,人是煩惱的聚合物,可能因為我的意志正在萎縮,且只貪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生活哲學了。

人生彷彿只像是一張感光的底片了,一輩子中好壞全裝進去,但其中過程,誰不希望能將畫面處理得美好、和諧。幾家能夠?

在肉體極為疲勞,在肌肉失去靈活而精神仍醒的時候,我有時經歷到一種類似一段死亡前的倒數時光,那時一個人似乎他的靈魂呼之欲出,幾乎要完全脫離了我執,而在他一生中第一次那麼客觀地看著自己,這是他第一次從鏡子以外看見自己,而痛苦與憂愁不再煩擾他,快樂也不再滯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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