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三 結束——靜止的時間 叄

付費說書人

我的查某祖(外曾祖母)沒什麼錢,但她很喜歡給我錢,就像嗜好一樣,令我非常激賞。拿錢沒問題,但你得聽她說故事,這就有點吃力了,因為她只有一個故事。話說大約一甲子前她實在很有錢(看不出來),只好到處亂藏,終於藏丟了一大包龍銀(雙手作掬水軒廣告狀),那一塊龍銀可以買多少東西你知道嗎?講出來你不愛信,可以買尖尖一洗澡盆的雞蛋和兩大條虱目魚。你不愛信啊?猴囝仔 ……(時間到,給錢)我拿了一千塊到西門町看電影、買唱片、吃謝謝魷魚羹和炭烤雞腿,度過了一個高中生的羅馬假期。現在回想起來,那故事說得真好,它很像一個神奇的放大鏡,把我的一千塊又放大了一千倍,吃起東西也特別飽。

我說,那澡盆尖上的虱目魚鐵定很大,每條怕有三四台斤吧,撐得我……

不敢入寶山

最近最驚訝的事,是發現住家附近不到兩百公尺處竟然有一個抽糖果的小鋪,每到下午放學時刻,裡面就擠滿了許多松鼠一般的小毛頭兒。之所以驚訝的原因在於:這小鋪看起來已經存在很久了,而我直到前幾天才「發現」了它。如果是在童年時期,這必定是不可能發生的事,糖果鋪是小學生的金銀島,誰會錯失,並三過其門而不入?那些雙號、單號,白馬、黑馬,猴、豹、獅、象的簽牌曾經是我們心中的「天機」,得失在小小方寸之間……後來,我終於還是沒有勇氣走進去抽糖果,因為害怕進去之後,驀然發現裡面已經沒有一盒能令多年後的自己感到雀躍的糖果了。

知己

偷得浮生半日閑,對大部分的人來說大概都有不小的魅力吧?每當想起這一句話,我的腦海里就會立刻浮現一幕童年時巧遇的景象。那是某個小學暑假的下午,我閑得發慌在住家二樓公寓的陽台上往下望,看見賣衛生紙的歐吉桑剛好從巷口彎進來了。他騎著一輛老舊的三輪板車,弓著背慢慢地朝我騎過來,衛生紙雖然不重,但是堆得那麼高,想必分量也不輕。騎著騎著,三輪車愈來愈慢,歐吉桑的頭愈來愈低,不偏不倚,剛好騎到我面前的時候,三輪車完全停下來了。過了大約半分鐘,歐吉桑開始釣魚了,我才確定他是睡著了,就在馬路中央。他睡了大概三分鐘,之間沒有任何車輛經過,整個巷子,也只有我一個人看見。

流浪狗

小王是一隻流浪狗,本來叫作小黃,因為樓下一個可愛的小女孩叫它的聲音聽起來像小王,所以大家也就從善如流了。小王剛來幾天就深受大家喜愛,它一下就記得了所有從這公寓紅鐵門出入的住戶,熟的,就搖尾巴(雖然它的尾巴斷了,只剩一小截);不熟的,就吼兩聲通知大家,但不咬人。小王不挑嘴,人家吃剩的半個保麗龍盒子自助餐,它一定幫忙收拾得清潔溜溜,而且從不在自家附近上廁所,這巷子有這麼多公寓,大家都很慶幸小王選了我們這個大門口待下來。小王唯一的缺點就是它很老了,頭低了,牙短了,眼珠子灰了,我也很擔心它不知還可以住多久。

我並不知道小王住了多久,因為後來我比它先搬家,流浪到別處去了。

書局裡的小眼睛

周日的下午,有時,我會很想到住家附近的小書局去逛逛。隔天要上班了,心情有些木然,到小書局去看看那些可愛的小學生吧!小書局裡什麼都有,大張的海報紙,鋁製的短球棒,可以送給好同學當生日禮物的小汽車,卡通造型的削鉛筆機,媽媽再三警告不準買的漫畫書,沒事可以塗一層在手上風乾再當假皮撕下來的南寶樹脂……可惜我不像那些專心的小孩子們,他們口袋裡錢很少,但是說什麼也要買到店裡最好的那一件,所以挑得格外專心。我就是去店裡欣賞那一雙雙專心的小眼睛。

在一大牆各色原子筆前面反覆斟酌猶豫半天才挑中一支的孩童背影常常令我感動莫名。

眼前的世界

王小毛走路從來不看前面,他覺得好玩的事都不在眼前。他喜歡低頭看地上,看路邊五顏六色可愛的小花,除了看,還要摘一朵,一路上低著頭聞那花香,愈聞愈高興。王小毛也喜歡抬頭看天空奇形怪狀的雲朵,一會兒像龍,一會兒像甜甜圈,愈看愈開心,身體也跟著輕快起來,所以,跑步的時候他一定把頭抬得高高的,誰也跑不贏他。有一天,學校舉行運動會,王小毛抬著頭跑第一,可惜撞到了電線杆才停下來,流了一臉的鼻血。王小毛不摘花了,因為他聞不到花香了;王小毛也很少抬頭了,因為路上還有很多電線杆。

大家都不太喜歡看著前面的王小毛,所以經過他的時候,要不是低下頭去,就是假裝抬起頭來看天空。

素人畫家

老黃只有一隻手,可是他非常喜愛畫畫。一般公寓住家最討厭自己的信箱被塞進滿滿的房地產廣告,這些廣告印刷雖然還頗美觀悅目,可就是惹人嫌。老黃六十歲了,是獨居老人,他最愛收到這些新蓋大樓的廣告,特別是有庭園造景的。他到文具店買了小圖畫紙和水彩、調色盤,見到喜歡的裝潢或景觀一角就畫下來,頗有殘角山水的味道,但是坦白說,畫得真差啊!不過,老黃還是挺愛把自己的作品拿出來給人看,不論對方是大人還是三歲小娃兒,老黃的眼神,就像一個小學生在排隊交美勞作業給老師打分數的模樣……

陶醉

最近經常想起小學課本裡面的那個賣牛奶的女孩,我還記得那幅女孩頭頂木桶牛奶的水彩插畫,一年一年過去了,我依然沒忘了她。課本上說,女孩想著頭頂上的牛奶賣掉了可以換雞蛋,雞蛋再變成小雞,小雞大了可以賣掉,聖誕舞會的時候,她就有錢可以買一件漂亮的亮晶晶的禮服,迷倒許多年輕人,然後她會搖搖頭,一個個地拒絕。想到這兒,賣牛奶的女孩不禁得意地搖搖頭,結果木桶掉落,灑了一地的香醇牛奶……我愈來愈想念那雙頰圓潤如蘋果的賣牛奶女孩了,她那麼地健康、有活力,或許,能夠陶醉的人最美麗,也最令我羨慕了吧?

搬不動的行李

之前有一個很溫馨的廣告,大意是說一個人搬愈多次家,就愈知道自己想要留下的東西是什麼。我的經驗剛好相反,我覺得搬家能令智昏;搬愈多次家,失手的可能性就愈高。原因無他,多搬幾次之後,每次覺得重要的,一定得帶在身邊否則無以為人的物件,就在一次次的匆忙、疲累與失神之中,漸漸模糊、飄逝了。到了後來,畢業紀念冊、老照片、日記本、舊書籤、手稿等等全都可能一咬牙就往大垃圾袋裡扔去了。我不知道別人感覺如何,但我覺得搬家是一場小型的災難,因為我總是在必須搬家之時,才發現最搬不動的行李就是自己。

坦白說

假日到外四處亂逛,走進一家賣民藝品的店家裡,因為喜歡它濃濃的木石氣味,石獅、石臼、石燈、木桌、木幾、木椅。最吸引我的是各式木椅,太師椅、官帽椅、貴妃椅等等,古人的智慧真是令人驚奇,原本不過是一棵樹,然後是一根木料,變魔術似的,不用一根釘子就組合成了一張張溫潤樸質的木椅了,看那圈椅靠背的弧度,美得好像可以讓人坐一整天而不欲起身。這是古代人的樂高積木遊戲?真是不可思議的巧手,我看得心生一悶,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了一個傻問題:「老闆,請問哪一種椅子最好坐?」老闆想都沒想:「沙發啊!」

時間感

最近忽然想起一件小時候的事情來了,應該是小學三年級時的事吧。那時整個世界都漸漸不再新鮮了,每天上學放學走的都是同一條路,同樣枯燥的水泥牆和鐵門,連污漬的痕迹也都看熟了,腳上踢的石塊搞不好還是昨天就踢過的。唯一新鮮點的是商店的招牌,原本上幼稚園時看不懂的字,漸漸認識了,看懂了,心裡有點小小的歡喜。直到小學畢業,差不多已經沒有看不懂的了,除了離家兩百公尺左右的一個橫式壓克力招牌之外。那字是認得的,並不難的四個字「臭狐皮包」,不知賣什麼樣的包包?一直過了好久之後,我才懂得從另外一頭念過去。

大麻沒關係

不知道為什麼,每年都會有幾個初次見面的朋友對我說出同樣一句話:「千萬別碰毒品,但是大麻沒關係,因為他完全無害……」真巧,連標點符號都一樣。接下來,這些語重心長的新朋友必定還會用「天然藥用草本植物菁華」的術語來加強他們的專業形象;更妙的是,這番對話永遠準時結束在當我開口問說「你手邊有嗎?」的時候,彷彿我的臉上寫著「線民」二字。到現在,大麻的葉子都印在T恤上了,我卻還是無緣得見。大麻真的完全無害?我不禁懷疑。在這些朋友口中,大麻毫無缺點,就像一場完美的戀愛。

不過,令人疑心的是,通常只有深陷苦思其不可多得的人,才會忍不住向點頭之交轉述它的美好……

隔山

看人挑擔不吃力,看人畫畫也是。總覺得還是拿畫筆的人快樂一些,畫出來的作品自己掛在房間里也好看。而寫稿的人呢?寫完了,有什麼「好看」的?於是,我買了一盒雄獅二十四色粉蠟筆準備大展宏圖。先回味一下小學的美術課吧,我拿起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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