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開始——轉動的景物 除夕

公園裡開始有流鶯聚集遊盪之後,闊嘴財的生活不但起了變化,同時還培養了早起的習慣。

年三十這天,闊嘴財特地起個大早,刷過牙,又特別換上新的吉利牌刀片,舒舒順順颳了鬍子之後,便把臉湊近木板牆上那半片鏡子照照——快六十歲的人了,畢竟難得對自己的外表滿意,於是,又從牆上吊著的塑膠袋取出染髮劑、銅梳和從機車上拔下的照後鏡來為自己改頭換面一番。

脖子以上的部分好不容易整理滿意了,闊嘴財又從床下拉出一個白蘭洗衣粉的大紙箱,掃掉灰塵,取出一套灰色毛料西裝和白色絲質襯衫,他把衣服整齊地攤在床上,極溫柔地收拾著領角和下擺的線條,心中頓時覺得精神起來,眼珠子也亮了,不由得張開他的大嘴巴彈了幾下舌頭。

妥妥噹噹地穿上西裝,闊嘴財接著又從一排鐵釘上的各色塑膠袋裡,陸續搜出一雙定製的光面尖頭皮鞋、日本進口的紅色繡花領帶和男用絲襪。逐一將塑膠袋掛回鐵釘上時,無意間在木板上碰出許多聲響,驚動了隔間那頭的野鴿子,換來一陣咕咕咕咕的急促叫聲,和鴿子猛力疊翅拍打的騷動。闊嘴財已經多年不養賽鴿了,但他很熟悉這是鴿子在交尾時發出的聲響。這些野鴿子不知一共是幾隻,阿財不喂它們也不趕它們,數個月來也只在它們發出這種急躁的聲調時才感到鴿子的存在,對日常生活的影響也很微小。可是今天的騷動好像過分了點,闊嘴財已經謹慎地穿好西裝和皮鞋,正在調整他的大紅領帶了,這對鴿子還死命地拍擊著翅膀,甚至追逐向牆邊來,震得薄薄的三層板乒乒乓乓地在阿財的耳鼓裡嗡嗡響,一時還沒有停止的意思。阿財正因為領帶和西裝似乎不夠協調而有些氣惱,現又被鴿子吵得心裡恨恨的,便用手在木板上重重拍了幾下,牆頂的天花板應聲掉下許多灰塵沾在西裝上。鴿子們只稍停了一下,便又開始噗噗作響,阿財心想要不是自己已經穿上了體面的衣服,這回一定要鑽進鴿捨去教訓這些有眼無珠的傢伙。他拿起衣刷在肩頭上掃去灰塵,往鴿舍的方向唾罵一聲:「干!」

鑽出屋外,看看角落酒瓶里的兩枝萬年青著實醜陋得很,便隨手拾起一隻破碗,小心翼翼地避過那一束束,雜亂無章的電話線和電視天線,接了一些水加進酒瓶里去。望著那些陳年灰垢的細長葉片,阿財不由得想起一二十年前,這個角落可是養了幾盆名貴的國蘭哪!彼時,阿財在賽鴿圈裡也風光過的,鴿子頻頻拔得頭籌,贏得猛的時候,上百萬的比賽種鴿也狠心買過。好種就是好種,阿財痴痴地想著,那抓在手掌心的感覺硬是不一樣……

那時,阿財便是為了專心鴿賽的活計,才在這個頂樓的鴿舍旁加蓋了這間臨時木板房間,好在重大比賽期間待在裡面一邊泡茶,一邊守候歸來的鴿子。

現在看看這比鴿舍還小的夾板屋,覺得自己剛剛好像讓這幾隻鴿子給奚落了一頓,心裡又浮上幾句髒話來。

走出過往的記憶,阿財想起重要的事情來,便鑽進屋裡,從電視機下的架子上取出一份租屋契約塞進西裝口袋裡,直向通往四樓的樓梯走去,他要趕在今天和他的房客續簽下一年的租約,畢竟這可是事關財源的要緊事。

闊嘴財理一理頭髮,站在四樓左間的白鐵門前,按了一次電鈴,久久沒有人應門,索性便一直按著電鈴不放。

一位很肥胖的婦人來開門,手上抱著一個正在哭號的小嬰兒,身後還有一個瘦瘦小小、頭髮只留到耳根上的小女孩怯怯地露出半個頭來。婦人看是樓上的房東,便開門讓阿財進去。

阿財坐在客廳破舊的塑膠皮面沙發上,婦人正在為嬰兒沖泡奶粉,阿財伸長脖子看,確定那是高價位的奶粉,便把租屋契約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來,放在長方形玻璃茶几上,清了清嗓子說:「最近菜價漲得嚇人咧——」

婦人聽出房東的用意,依舊靜靜地泡她的奶粉,泡好奶粉便故意去浴室接了幾瓢水到廚房去燒,接著便開始檢點這房子的許多待修的地方和需要汰換的部分,一長串數落下來,阿財有些後悔方才不該打開話匣子。

依照去年的契約再續簽一年,租金仿照前年一般,阿財掛起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步出屋外,往樓下走去,愈想愈不甘心,沒想到犧牲自己住到鴿舍旁,所得卻是每下愈況,悻悻然之外不由得擔心起下一年的生活來。

阿財本能地走著,走進一家便利商店,買了兩個茶葉蛋,邊剝蛋殼邊又抽起一份早報來翻看,不時在報紙上印了許多指紋狀的褐色水漬,看完又折好,塞回報架後排里去。走出便利商店,他取出手帕來擦手,看看路上人車漸多了,於是往公園方向走去。闊嘴財的一天開始了。

進公園後,依照習慣,每每路經杜鵑花叢的公廁時便有想小便的感覺,於是轉入公廁去小解,順便在洗手的時候對著大鏡子梳理一下。梳理完,再向前繞經兒童溜冰場旁的鞦韆架,便來到三八阿彩仔的米粉湯攤子。

「哎喲,沒底看,阿彩仔創 啥穿這水 ,要嫁尪 是么?」闊嘴財順勢揀了阿彩仔對面的一個圓椅子坐下。

「嫁你死人骨頭啦。」阿彩仔沒停下舀湯的動作。

「創啥這迡 惡嘴,大過年時啊——話個講倒頭 ,若要嫁死人骨頭就對墓仔埔 去才有哦——要我乎 你報路啊免?」闊嘴財拉長下巴,扮出不解的表情。

阿彩仔不甘示弱,舀米粉湯的動作隨而誇大起來:「煞不知要等你這死闊嘴仔死沒俍 坮,倒踮 公園做痟狗 時,我迮給你送就山。」說著舉起精鋼光亮的菜刀向一塊油豆腐斬去。

「哎喲喂,俍講最毒婦人心,一點點仔攏沒吥 對。像你這般的,全世界除了我闊嘴財仔嘛吥俍要啦——」

「我佮 你?我咧走吥知路!」

其他桌几個熟客人之中,有的已經忍不住笑起來,阿財稍稍滿意了,方才的心情也得到了些許的滋潤,便又往偌大的公園別處逛去。

早晨的空氣卻也不太新鮮,倒是還有厝鳥仔 、白頭殼仔 和間或一隻烏秋 顯得很爽落。大樹下各處空地上有歐巴桑和歐志桑在跳土風舞,也有少年仔在舞劍打拳。長條石凳上,露宿一夜或徹夜未眠的流浪人,手上像變魔術似的又取出一整瓶的米酒來灌一大口,一會兒又搓起一條報紙點著了驅趕螞蟻。

穿過假山隧道內的幽徑,闊嘴財仔口中的那群「丟丟銅仔」已在逸仙亭內擺開了。鬍鬚陳仔依舊是一襲黑色長披風,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樣坐鎮在那架卡西歐琴鍵後面,恰恰突顯了他不可動搖的地位。豬母乳仔今天大概早起了兩個小時來整治她的頭髮,現正張著血盆大口,一手緊緊攫住麥克風,另一手隨著樂聲沛然招搖著,彷彿深恐手上的麥克風被歌聲低劣的人給劫走一般。

番仔火旺可不甘心像其他一些歌友一樣安分地用手掌打拍子,他特地到山叶音樂教室買了一個高級鈴鼓,凡樂聲一起,不論快慢歌曲,他便踩著乩童般的舞步搖出鼓點——沙、沙、沙、啵,這末一下就在豬母乳仔唱到「想要問伊是驚歹勢 ……」時,拍在她正晃動著的屁股上。

唱歌獻醜並不對闊嘴財的口味。喝一杯寒香撲鼻的高山茶,嗑幾顆醬油瓜子,阿財便又轉往他處。

接下來的路線,則是腳力與眼力同等重要。穿過人工湖上的紅木橋,網球場旁寬大的主道兩側,已有許多臨時小販就地擺開攤位,有販售泡茶器具、老人內衣褲、煙具、拐杖、黃色錄影帶、鑰匙圈和壯陽藥酒的各色小販一應俱全,其中應景的塑膠春聯攤上圍聚了不少人,賣壯陽葯的婦人生意更好,她極會招徠路人,講話時故意擠眉弄眼地壓低嗓子,帆布摺疊椅上的兩隻大腿從松垮的裙擺下張得大大的,一位老歲仔 故意擠上前去同她耳語,一雙眼從老花鏡片後面卻瞟著某處看,阿財發現了愜意極了,便也擠上前去圍觀。婦人又喳喳呼呼一陣,有些人已開始掏錢了,阿財便趁機詢問:

「頭家娘 啊,這藥酒乎你講甲像仙丹同款 好用,敢有影 是嘸 ?」

「無影 免錢啦!」婦人對阿財嚷道。

阿財又說:「按迡 哦,我買一罐佮你試一下好吥好?」

「要試去便所 邊找啦——」

阿財和其他客人皆知婦人所指,便哈哈笑起來。阿財喜愛公園的原因便在這裡,散步運動又可嬉笑打諢,一兼二顧,摸蚋仔兼洗褲 ,況且又不花錢,還有更可愛的去處嗎?

這會兒,如賣葯婦人所說,三號公廁邊真有流鶯開始聚集了,阿財從攤位這頭便可望到大鳳凰樹下已撐起三五支花陽傘了,於是便不多逗留,徑往廁所方向邁步走去。

三號公廁位於公園側門邊,緊鄰公園柵欄外面是一條黑稠稠的大排水溝,溝堤邊尚有一長排茂密的柳樹作屏障,與人家房屋相隔,地形上屬公園內最隱匿處,一般女遊客也多不願來此方便,形同一座男廁。闊嘴財不疾不徐往這邊巡來,像一隻盤旋天空的老鷹睥睨著獵物,卻不輕易划動一下翅膀。

阿財在距目標大約十五公尺處,揀定一個公園椅坐下之後,便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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