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開始——轉動的景物 進城的一天

天還沒暗示點亮,同仁嫂起身打床沿取過厚棉襖穿上,老木床發出吱呀的響聲,小癩痢從油黑的破棉絮窩裡探出他的癩痢頭,問:

「走了嗎?」

「急啥,先弄些粥你吃。」

「今天喝粥啊?」

「哎。」

小癩痢於是很精神地鑽下床來,費心地將他窩了一夜的棉團摺疊好,又理了理墊在下面的乾草梗子,再把滑突出來的床板,順著墊在下頭的火磚往牆緣抵。這床板的料子紮實,小癩痢鉚起一股傻勁來挪動它,一口大蛀牙給綳得酸——心卻想又多虧它生得硬沉沉,否則大概早被人劈了當柴燒,輪不上自己睡了。這床板是一額黑地橫匾,正是本縣前清舉人所書「同仁堂」三個飽墨大字,貼金已昏蒙蒙變色了。小癩痢沒上過學堂,可這三個字倒是認得的。這「同仁堂」的字型大小是小癩痢的祖父開藥鋪子時起的,用的是小癩痢他父親的名字,有這麼個子承父業的意思。小癩痢聽他娘說,這匾被一大群手臂上綁著紅布條的年輕人摘下來的那一天,他父親便再沒回來過,而小癩痢於是有了自己專用的「床板」了。

小癩痢罩上一件顯得滑稽的大棉襖,一股腦兒地奔到房間的另一角落,挨著灶,蹲在一隻連把的竹絲籃子旁。小癩痢往裡撥開一層棉絮,環手抱起一隻懨懨的病狗,那狗睜著一雙無神的圓眼,原本黑油油的捲毛像褪色的乾草一般,乾巴巴的鼻子動也不動,骨架子整副浮了上來,原有毛茸茸的頭也變小了。小癩痢從竹籃中翻出一塊乾癟癟的地瓜,愣著光禿禿的小腦袋瓜對他媽說:

「毛球兒還是一點都不吃。」

「先去舀點水來,乖。」同仁嫂疼惜地說。

她沒有回頭,用一截竹筒伸進灶里吹著,濃煙漸漸冒上來,幾顆紅色的火星蹦進她的頭髮里。他們住在這間廚房,因為屋頂尚好。可四面土牆已給熏得像個黑森森的廢礦坑似的,竹篦牆泥灰剝落的地方才瞧得出裡頭一大片白底子。

這一天,灰雲屏著曙色滲出一點點亮的時候,他們要進城去。前天,在河裡摸螺螄的鬥雞眼逢人便說:「城裡來了個啥子破天荒的同志,專給啥子豬呀牛呀雞呀的下方子戳屁股的,城裡人管叫『獸醫』個啥子蛋的——真他娘的怪啥子。」同仁嫂把這話記在心裡了,於是大清早這會兒,這河邊上便有了這一大一小靜靜移動的藍影子。

小癩痢頂著刀鋒似的寒氣,將毛球兒兜在懷裡。趁著天未亮、人未起的時候,他們要趕到渡口去,過河,進城裡給毛球兒看大夫。晚上,入黑以後,再趁著夜色回來。

同仁嫂從竹籃里搜出一塊深藍色的方布來,裹在小癩痢的光頭上。小癩痢止不住興奮的情緒,不斷要問關於獸醫的事情。

「毛球兒該好吧?」

「獸醫殺狗不?」

同仁嫂怕冷風灌進他嘴裡,不時告誡他:「風大,別說話。」

到了渡口,船夫老頭兒啄著一桿白銅鍋旱煙,踞在岸邊一塊大青石上,船筏上已有兩個工人模樣的年輕小夥子,各自牽著腳踏車,面無表情默默地抽著紙煙捲。待同仁嫂招呼了小癩痢站定以後,船老頭兒便從一尊蠟像似的模樣,忽地像只鶶鵝般蹦上船,很精神地伸伸脖子吆喝了幾聲,將煙桿吊在腰上,老辣地撐起一根長長的竹篙划動起來。筏子往河心滑去,靜悄悄地就只聽到咕嚕嚕的水聲抑或是那兩位工人肚裡發出的胃壁摩擠聲。許是想打破這黎明前的沉默,老頭兒兩眼掂了掂同仁嫂母子倆和那隻竹籃說:

「進城?」

同仁嫂沒作聲,只伸手護著身旁的小癩痢,小癩痢也連忙捂緊毛球兒,恨不得把它藏起來。一行人依舊噤聲前進。河面黑黝黝一片,船行過處,漫漫的水波內翻扭著細弱的、白閃閃的水紋四散飄蕩在河面,宛如猶豫似的,一會兒,又無聲地潛入了漆黑的水底。

船夫佬使順了力氣,竹篙揚得老高狠狠地捅一傢伙,那筏子通人性似的服帖起來,老頭兒向河面啐了口濃痰。

城外的圍牆已被人拆去蓋房子了,走進殘存半邊的城門裡,大馬路旁的兩排鋪子也都隔成小間小弄的住房,不復昔日風景了。同仁嫂領著小癩痢在一棵老榆樹下歇息,她摘下小癩痢頭上的藍布,抹掉他的兩行鼻涕,再收進竹籃子里,又翻出一塊風乾地瓜來掰成兩半,母子倆分著吃。因為天寒,小癩痢幾乎嗑破門牙才啃下一塊來,連忙伸到毛球兒嘴前,誘了許久毛球兒都不睬,小癩痢這才塞進自個兒嘴裡,悶悶地嚼起來。

吃過地瓜,同仁嫂要小癩痢把毛球兒放進竹籃里,再小心地用布蓋上……

同仁嫂向一個正在河邊搗衣的小姑娘問路,小姑娘半天才抬頭來,甩甩手上的泡沫,搞不清楚「獸醫」是什麼,沒開口,搖搖頭。毛球兒在竹籃子里藍布底下攪動了一下,小癩痢很緊張地扭過身去。

張老頭搔搔腦殼說在城東,到了城東李姥姥說在城南她七哥子家巷尾,到了城南,那巷子早已夷為平地。小癩痢恨恨地撿起地上的碎瓦礫來打遠處斷垣上的一隻小花貓,打著打著,打中牆後一個蹲在地上,瘦巴巴、方口臉、皮膚很黑的大男孩。這男孩因為天生一雙青蛙腿,沒人願意同他一塊兒,這會兒正在牆角發悶慌。被人丟了石頭,原以為其他孩子又惡作劇,便很生氣地跑過來要打人,他跑起來膝蓋朝外左右一拐一拐,兩手嘩嘩地劃著,動作很大也很快,但是前進的速度卻有限。跑過來一看是陌生人,便又畏縮了。小癩痢順口問他「獸醫」的事,他便很熱心要帶路。原來「獸醫」剛到城裡時,青蛙腿男孩的母親便逮著他去了幾回。

他拉著小癩痢的袖子,很帶勁地直向前奔,同仁嫂跟在後頭。小癩痢一時還不能適應這個新朋友先往兩旁擺、再往前進的行動方式。小癩痢走在他身旁,逢到踩過水窪子的時候,身上便被濺了特多的淤泥。

穿過幾個巷弄,來到獸醫家門口,青蛙腿男孩獨自徑往房裡鑽,把小癩痢母子忘在天井裡的一缸蓮花旁。不一會兒,大男孩拉著一個一頭參差灰發、高高瘦瘦的老先生走出來。青蛙腿男孩邊喘邊神氣地說:「看吧,就是他們!」

老獸醫不多話,人很客氣,引他們進屋裡去。屋裡不大,但東西不少,一個木板床和一個高腳葯櫃便佔去一邊,另一邊有一張老舊的白鐵皮手術台,老先生扭亮一盞燈,用棉花沾了些酒精在檯面上擦了擦,把毛球兒抱上手術台,用指頭在它頸上的淋巴結捏了捏,掰開嘴,看看因貧血而泛白的牙齦,摸摸腳底,又取出一支溫度計來量肛溫。

青蛙腿男孩很熱心地領著小癩痢,介紹他看那些稀奇古怪的試管、燒杯、酒精燈、注射筒、聽診器等等玩意兒。牆角那幾隻大白鼠最令小癩痢著迷,一對對紅寶石似的小眼珠子煞是可愛。

老獸醫拉出溫度計,上面沾了些黑稠稠的東西和許多血絲,舉高溫度計朝光亮處看了看之後,又提起毛球兒脫水松垮的脖子。老先生拉下口罩,搖搖頭:「是腸炎,挺嚴重。」

聽到這突來的宣告,小癩痢母子都怔住了,大夫又告訴他們,幼犬得了這病,一大半是活不成了,而照統計上看來,黑狗的死亡率還更高。母子倆說不出話來,老先生露出幾許無奈,他說這會兒,也沒藥可用。說完又復戴上口罩,轉身收拾物件,暗示他們算了吧。

走出獸醫的屋子,小癩痢眼眶裡泊著幾顆淚珠,青蛙腿男孩安慰他說,從前他媽領了他來治腿的時候,大夫也要他們算了,現在他不也還活得好好的?小癩痢覺得他的新朋友說得不無道理,便活潑了些。青蛙腿男孩拉著小癩痢往渡口一座木板房奔去,邊跑邊介紹自己簡短的一生。他說他叫趙福德,有一個哥哥老不跟他玩在一道,鄰居小孩也不興和他一塊兒,見了他便扮鬼臉叫他「拐子馬」。他又說,他爸沒酒喝了便打他,說是:「了不起也不過還是個殘廢的。」又問小癩痢他爸打不打他,小癩痢說「不打」,趙福德咽了口口水,又自言自語地說他媽媽倒對他挺好。

木板屋整間被漆成黑色的,風吹日晒雨淋的,斑駁蛀蝕外加野老鼠,大人們見著便覺礙眼,甭說進去了。倒是四周長了滿地的火紅小野花,油閃閃的似要燒上了木板屋。趙福德領著小癩痢進木屋裡,這屋子是他的倉房,所有的家當寶貝都藏在這裡。同仁嫂原正愁著離天黑尚久,不好就回去,見他們玩得起興,便也不多攔阻。

木屋裡除了木料地板缺了幾個口子,倒比屋外乾淨得多。趙福德從梁木上取下一個斷尾巴的風箏、幾個古錢,一個陶罐往地上一倒,一把角柄小刀、一個竹頭鏤雕花鳥紋的黑蛐蛐罐、半片齒梳和一把干栗子散落了一地。他告訴小癩痢如何用放大鏡在烈日下引干樹葉著火,還有如何把髮夾折彎磨尖了當魚鉤的方法(釣線上要綁一枝梧桐當浮子)。他們咬破殼極硬的栗子,吃完了便從破窗口把殼扔到一大片滿是樹樁的土坪上,這原本是樹林一片,這兒的樹和別處命運一樣,在前些年便遭砍了,剩下如今這滿目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樹樁,距地尚有一兩尺高。沿著樹樁老長的一段河岸下去便是碼頭。趙福德說,若有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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