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開始——轉動的景物 眼科診所

草綠色木格窗剛映上幾枝樹影的時候,林老先生睜開雙眼,以為自己又在半夜裡醒來,於是依舊這麼躺在床上,兩眼瞪著上方黑鴉鴉的天花板,臉上沒有任何錶情。此刻房內透著熹微曙色,只是對林老先生來說,依然是伸手不見五指一般。

若是在過去,天剛亮的時候,身旁的老伴便會起床準備早點,連鬧鐘都不必上。而林老先生則於稍後起床收看晨間新聞時,固定喝一碗加糖的熱稀飯之後,才刷牙洗臉,接著到前院喂鳥、打太極拳。即便在剛退休的頭幾年,也還依然如此。

老先生在床上轉了兩次身,一些不願去想的事情卻益發清晰起來,思緒又回到三年以前。那時,林老太太忽地接連躺了幾天不說話,後來,幾個老鄰居鬧到家裡來,成天哭訴沒完沒了,現在回想起來,老先生的腦海里還清楚地浮現出當時王迎春他老婆擎了把水果刀要死在這屋裡的景象。想到這裡,老先生驀地弓著腰桿從床上彈起,對著屋角的衣架子比畫著說:「我林志昌不是欠債不還的孬種,該多少給你們的一毛也少不了,媽了個屄的統統給我滾——」說到這兒,林老先生收口了。那天,林老太太便如此時一般面朝牆壁躺在床上,像個屍體一般任人怎麼問話也不應,直到現在都不曾再開口。

他將下滑的被子提上來,背對著林老太太又復躺下,口中念念有詞道:「造孽的東西啊,地下錢莊是個什麼貨色,能叫你碰嗎?你個不知死活的東西,現在好了,上了天啦?」隔了半晌,又接著說:「老天爺叫我瞎了眼,倒不死了乾脆點。」

「不怕死的倒死不了。」他合上眼。

又思想一陣,腦子裡像耍骰子似的轉得他頭昏卻毫無睡意,繼而想到也許天已經亮了?這時窗外傳來麻雀吱吱喳喳的叫聲,他才確定天已經亮了。林老先生搖動老伴的肩膀,但是沒有反應,便用手指去探林老太太的鼻息,感覺到一絲微弱的熱氣。他伸手在床頭柜上摸出一把手電筒,又抄起一支藤拐杖往客廳走去,木頭地板凹陷的地方發出吱呀的聲音。晨光從落地窗外斜射進來,老先生隱隱約約看見牆上老掛鐘的位置,因為光線穿過白內障在眼球內引起折射的關係,分明的一個掛鐘在前方變成了兩個,他打開手電筒的開關往左邊那個鐘面照去,結果並沒有變得比較清晰,於是再移往右邊照去,勉強可以辨認出時針指在7的位置上。關掉手電筒,他想到從前聽過有一種會用人聲報時的小型鬧鐘挺管用的,心裡嘀咕著老是忘了叫兒子買一個回來。老先生碎步走到單人沙發旁要坐下的時候,剛滿四歲的孫女小庭嘴裡含著一隻塑膠玩具口哨正好吹出刺耳的響聲。老先生差點坐到她身上,摸摸她的頭髮,問說:「小庭好乖,爸爸呢?」小庭吐掉嘴裡的口哨說:「爸爸在洗車車。」老先生坐到一旁的沙發椅上,伸出顛動的手在茶几上搜尋著,拾起遙控器,然後打開電視收聽晨間新聞。因為怕吵到卧房裡的林老太太,他把音量往下壓,可是他的手不夠靈活,等他調到適當音量的時候,已經錯過了兩條新聞。晨間新聞的男主播以疏密交錯的平和語調播報各類消息,對老人產生一種安撫的效果。當播報到退職公務人員福利問題的時候,老先生警覺起來,繼而間歇地怒聲斥罵著:「放狗屁……放你媽狗屁。」在一旁的小庭不明所以,便隨著爺爺斥罵聲的起落吹響尖銳的哨音,吹完便自個兒格格地大笑起來。

氣象報告之前的廣告時間,老人關掉電視,進浴室里去。刷牙時,他聽見電話鈴響,小庭拿起話筒說「喂」,停頓了一會兒之後,用很撒嬌的口氣說:「媽咪你都不來帶我去玩……」林老先生把牙刷放到漱口杯里涮了兩下:「放他媽狗屁,放狗屁。」

用拐杖頂開玄關的紗門,林老先生慢慢探下幾級石階,穿過幾盆綠色植物向大門外走去。過了一段潮濕的梅雨天,他想盡量沾點陽光。

林家成正在紅磚牆邊給車子打蠟,見他父親拉開紅木門,連忙上前把門口的一桶肥皂水提到一旁,以免林老先生撞到。迎頭而來的室外光線投射在視網膜上,產生很不舒服的感覺,林老先生舉起一隻手來遮擋光線,一面繞往樹蔭底下。一輛公車正疾駛而來,林家成見狀立刻上前把他父親領到靠近磚牆的安全之處。老先生雙手支在藤杖的把手上,臉歪向路的遠方看去:「年頭不對了。老子什麼沒見識過……放狗屁。」

林家成繼續打蠟的動作。他今天很仔細地從頭到尾把車子清理保養了一番,後車廂里的一些工具和雜物也收拾出來放在一隻紙箱子里,其中包括一堆錄音帶、兩把雨傘,和小庭撈蝦子用的小網子。

今天吃早點的時候,林老太太顯得精力特別充沛,並且似乎念念不忘打掃房子的工作,才喝了半碗豆漿,便拿了掃把開始掃起地來,掃了幾下,又去搬動院子里那幾盆笨重的鵝掌樹和馬拉巴栗,惹得草葉間的蚊蟲不安地飛動起來。等到屋內更加凌亂之後,她又拉出三大紙箱的舊衣服倒在客廳木板地上翻來翻去,並叉開腿坐在地上,一件件摺疊起來。小庭看到地上一大堆衣物像小山似的,便很興奮地站到上面滾來滾去,木條地板被逼出快要斷裂的聲音。

電鈴聲響,林家成繞過那堆舊衣和院子里錯置的盆栽,打開大門。公所總務課的王振邦探出一張半笑的臉,頭上的灰發和臉上細密的皺紋都排列得很有條理,並且泛著一層薄薄的油光。他露出非常為難的表情,刻意把嗓子壓得很低,說明他是受到主任秘書的壓力,必須在月底以前把這屋子收回,並負責整修。他拿出一塊摺疊得很方的手帕抹去前額和下巴的汗珠:「真是對不住,上面催得緊哪——」說完這話,離去之前他探進半個身體朝前院角落的那棵柚子樹打量一番,彷彿正在目測該如何整頓這些布滿雜草及青藤的角落和壁面。林家成連聲抱歉之後關上大門。

林老先生坐在餐桌旁,聽見林家成進屋之後開口問道:

「什麼人?」

「王振邦。」

「怎沒請人家進來坐?」

「沒事。」

「什麼沒事!」林老先生拍響桌子。

「人家還在上班。」林家成把小庭從舊衣堆上拉起來。

「下午你撥個電話給他,就說是我說的,問問公所修繕房屋的補助金撥下來沒有。還有你告訴他,浴室的屋頂是不是該翻一翻啦——」

上午十點。林家成戴上暗綠色墨鏡,照例先將車子調頭駛入那條沿海堤的柏油路。這條路筆直而單調,四周好像披上一層細小的鹽巴結晶。他搖下車窗,讓海風吹進車內,路旁巨大沉重的人造礁石參差散落一地,堤防的斜面上密密麻麻的海蟑螂逃命似的鑽動著,由於過分密集的關係,這些細小的黑點在快速梭替之中顯得好像是靜止的一般。林家成把車速降得很低,點燃一支香煙,面無表情地想著中午的事情。

搖上車窗,打開冷氣,他決定待會兒獨自帶父親去檢查眼睛,讓小庭陪母親待在家裡。他想到,可以把早上收拾過的那些舊衣物倒出來,讓小庭陪母親再疊一遍,這段時間內,他便可以帶父親到診所去做一次開刀前的例行檢查。決定之後,林家成加快車速轉入省道,往市區駛去。半年前,林老先生已故好友的獨子趙逸民醫師回鄉繼承父業之後,老人家終於下定決心要做摘除白內障的手術,從那時起,他常說:「從小我就看他有出息,人家是讀書的料。」

到了一家汽車廠,林家成熟練地直接把車開到修理間外邊停下,從遮陽板後面抽出一個牛皮紙袋,走向一輛正在修理中的白色汽車。

「朱頭,出來一下。」林家成朝車底盤下的空隙叫了一聲,一位理著小平頭、躺在輪板上的修理工從車下游出半個身體,看到林家成,他丟下工具鑽出來。

林家成把牛皮袋裡的營業汽車證件等資料扔到凌亂油黑的工具台上,朱頭看了一眼說:

「不玩了?」

林家成聳聳肩摘下墨鏡,從上衣口袋掏出香煙打給朱頭一支,自己也點一支。朱頭把香煙夾在耳朵上,脫掉工作手套,從車尾上的檳榔紙盒裡掐出一顆放進嘴裡,再把盒子傳給林家成。

「你老頭決定開刀了?」朱頭說。

林家成嚼動嘴裡的檳榔,點點頭,往地上吐一口檳榔汁。

朱頭摘下耳朵上的香煙點著,斜抬著臉說:「不是找趙逸民嗎?他媽個屄叫他算便宜一點啦,老子也留學的話老子來開!」

朱頭剛說完,兩人便同時笑起來。

林家成把香煙屁股彈到門外說:「你他媽哪那麼多廢話。」

朱頭把牛皮紙袋裡的過戶資料抽出來看,林家成又點燃一支香煙。

「晚上拿票給你。」朱頭撈起地上的半罐啤酒往嘴裡倒一大口,用手背抹一抹鼻子說,「操他媽的,同班同學他媽個屄人家的錢就比較好賺,操他媽的屄。」

林家成把車鑰匙從鑰匙圈上轉下來,交給朱頭說:

「我先閃人了。」

「真不玩了?」

「不玩了。」林家成走出修車間。

「要不要調一點?」朱頭在他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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