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魂過山車 三

我回憶起我們一起生活的日子,兩人相依為命,度過了許多美好的時光,當然也有些是痛苦的日子。想起了我褲子上的補丁和沙鍋晚飯,很多孩子每周可花兩毛五買熱騰騰的午餐來吃,我總是帶一塊花生黃油三明治或一塊包著香腸的隔夜麵包,象那些窮光蛋到巨富的愚蠢故事中的傻小子。她不知道在多少家餐館和酒吧里干過活,靠這收入來養家糊口,每個月她都要請一天假,穿上最好的衣服,約見貧苦兒童救濟局的工作人員。那工作人員西裝筆挺,坐在廚房的搖椅上,膝上放著一塊寫字板,手上握著一支粗亮的鋼筆。她帶著機械的微笑回答著他那帶著侮辱性的尷尬的問題,卻詞不達意,甚至象我這樣九歲大的孩子回答得都比她好,還要給他準備咖啡。因為只有他作出正確的的調查報告,我們每月才能拿到那屈辱的五十元的補助。工作人員走後,她就倒在床上哭泣,當我走進房間坐在她旁邊,她做出了笑臉並說貧苦兒童救濟局是兩腿間的屎屁。我笑了,她也跟著笑了。在這世上,只有我和我那肥胖嗜煙的母親相依為命,面對生活的無奈和屈辱我們只能一笑泯之。然而並不只是如此。對我們這種在世間忍辱偷生的人來說,有時取笑那些愚昧的工作人員是我們能做到的報復方式。她干過餐館酒吧里所有的活而且幹活時間過長,這使她的腳踝腫痛,回到家裡她一邊纏繃帶,一邊把所得的小費放入標有「阿蘭的大學學費」的罐子里,這就象從一個窮光蛋到巨富那樣的故事般傳神,而且還不斷地嘮叨要我努力學習,別人的孩子有錢,四處玩樂,不務正業,而我卻不能。因為她的小費積攢了很長時間還是不夠。最後只好申請助學貸款,如果我上大學的話。我只能上大學,這對我和她來講是唯一的出路。請相信,我在那時候確實努力學習,我並不瞎,我知道她所負的生活的擔子是多麼沉重,看見她煙抽得很兇(這是她唯一的快樂,唯一的缺點,只有置身處地才以明白這一點),我希望我們的生活總有一天會變好,而我是唯一能照顧她的親人。如果能有大學學歷和一份好的工作,我就能做到。我應該如此,因為我愛她。那天我們等坐過山車,快輪到時我卻退縮了,她大發雷霆,面帶凶氣,這不是唯一的一次,她呵斥我後又狠狠揍我,儘管如此,我還是愛她,甚至有部分原因就是因為這個。雖然她打我和疼我一樣多,我對她的愛依舊,這很難理解,我自己也不明白,不過這沒關係,我想沒有什麼能夠總結生活的規律,詮釋家庭的關係。我們,她和我,是個家庭,是最小的雙人家庭,微小而緊湊,有一份共享的秘密,我願為她做任何事情,現在,我正被要求作出選擇,要求為她去死,頂替她的位子。但既使她能再活四十八歲或更長,而我的生活卻幾乎沒開始。

「是誰,阿蘭。」喬治·斯托伯問。「時間不多了。」

「我無法決定那樣的事。」我聲音沙啞。

月亮在路的上方和我們一起飛馳,月光皎潔明亮。「這樣問我不公平。」我補充道。

「我知道,請相信我,事情就這麼定的,」隨後他壓低聲音,「但我可以告訴你,如果我開到第一個有燈光的房子時,你還沒有決定下來,那我就只好帶你們兩個走。」他皺了皺眉又舒展開來,似乎想起了一些好消息和壞消息。「如果我把你們倆帶走,你們可以坐在后座,說說過去的事,就是這樣。」

「帶到哪裡?」

他沒有回答,也許他不知道。

樹林變得模糊漆黑,車前燈在黑暗中狂奔,路面不斷地翻滾。我只有二十一歲,雖不是處男,但只做過一次愛,那次喝多了,無法記住那麼多。很多地方我想去:洛杉磯、塔希提、還有路克班奇、德克薩斯,有很多事我想做。我母親四十八歲,已老了,麥考蒂夫人沒這麼說,是因為她自己也老了。說實在的,她盡到了做母親的責任。長期辛苦地工作還要照顧我,可我要選擇讓她活下去嗎?而她生下我就要為我活下去嗎?她四十八歲了,我只有二十一歲,正如人們所說的,我的人生還沒有開始。但又能憑什麼來定,如何決定這樣的事,如何決定呢?

樹林在飛逝,月亮象一隻迴光返照的眼看著我們。

「兄弟,最好快點,我們快開出這片荒野了,」他催促我。我張嘴想說,卻說不出話,只有一聲干嘆。

「就在這兒出了事。」他抬起手伸到後面,此時他的T恤被帶起,我又看見他的肚皮上也條針縫的黑線(如果出事的話,我可能不會有),內臟還在裡面嗎?還是經化學處理的填充物?當他的手縮因來時,手裡多了一廳啤酒,可能是最後一次開車時在州公路邊的小店買的。

「我了解你此時的處境,你的壓力很大,使你口乾舌燥,給。」

他把啤酒遞給我,我接過來,扯開拉環,喝了一大口,啤酒從口中瀉下,冰冷而苦澀,我以前從未喝過啤酒,我不會喝酒,也不喜歡看電視上啤酒的廣告。

在秋風颯颯的夜裡,一盞桔黃的燈火在我們面前閃爍。

「快點,阿蘭,趕緊決定,那就是第一座房子,就在這小山頂上,如果想對我說什麼,最好現在對我說。」

那盞燈忽隱忽現,現在變成了好幾盞燈。它們透過窗戶照出來,在房子裡面住的是尋常人家,他們做著平常的事,看電視、喂貓、也許在打掃浴室。

我又想起我們母子,珍尼·帕克和阿蘭·帕克,一個汗跡濕透了衣服兩腋的肥胖婦人和她的小孩,在驚悚園內排隊等坐過山車。斯托伯說得對,雖她不想在烈日下排隊,可我總是纏著她,鬧著要去坐過山車,她還狠狠地揍了我,但卻一直陪著我排隊,這點斯托伯也說對了。她陪過我排過很多隊,還包括對和錯的爭執,我都能再一一記起,但現在沒時間想那麼多了。

「把她帶走。」第一座房子的燈光掠過野馬車時,我聲嘶力竭脫口喊出:「把她帶走,把我媽帶走,別把我帶走。」我把啤酒罐扔到車地板上,雙手掩面。他的手伸了過來,觸到我胸前,手指四處摸索。我突然靈光迸出,明白了這一切都是一場考驗,而我卻沒有通過,他現在象那些阿拉伯神話中可怕的惡魔,準備撕開我的胸膛扯出我狂跳的心。我尖叫起來而他的手指卻經過我胸膛,直往車門去,好象最後時刻他改變了主意。此時我的鼻子和肺里都充滿了他那腐屍般的氣味,使我真的感到自己已經死了。車門「喀噠」一聲開了,清冷的空氣灌了近來,衝去了那腐屍的氣味。

「做個好夢,阿蘭。」他在我耳邊嘀咕了一聲,把我一推。我緊閉雙眼,雙手抱頭,身體一縮,滾出了車廂,跌入秋高風急的黑夜。這一摔肯定會粉身碎骨,我可能還慘叫了一聲,但我一定不記得了。

我沒有粉身碎骨,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才意思到自己已經在地上了,感覺到大地就在我身下。我睜開眼馬上又閉上,明亮的月光讓我目眩。我的腦袋一陣疼痛,那不是眼睛的不適而是在黑暗中受到突然強光刺激的痛感,一直延伸到脖子後面。我感到雙腿和臀部又冷又濕,但我不在乎,我所關心的是我已經在地上了。

我抬起胳臂更小心翼翼地睜開眼。我恢複了意識,知道自己在哪兒了,一瞥周圍就可確定:仰卧在位於歷奇路邊的小山頂上的一塊小墓地里。月亮正幾乎垂直地高懸在頭上,月光異常明亮,卻比前面的小得多。霧靄也更濃了,象一塊毯子鋪在墓地上。幾個較高的墓碑突兀在那裡象幾個石頭島嶼。我試圖站起來,我腦後又是一陣疼痛,伸手一摸,感到一個腫塊,粘糊糊,濕漉漉的。在月光下,我看到黑乎乎血順著我的手掌一條條的流下來。

第二次我終於站起來了,在墓碑和齊膝的霧靄中搖搖晃晃地站著。我極力四處張望才看到石牆的缺口、牆外的歷奇路。看不到我的背包是因為濃霧蓋住了它。如果我從左邊的車轍朝歷奇路走出去,就能找到它。但我可能很該死又被絆倒。

這就是我所經歷的一切,完完整整,清清楚楚:我在這山頂上停下來休息一下,順便走進墓地稍微看看。當我從一個墳墓轉身往回走時,喬治·斯托伯絆了我粗大笨重的雙腳。我跌倒了,腦袋砸到墓碑上。失去知覺多久了?雖然我還沒有足夠的能力根據月亮的位置確定幾時幾分,但估計至少一個鐘頭了,這對做個和死人一起乘車的夢來講是足夠了。那死人是誰?當然是喬治·斯托伯。這名字我在一個墓碑上見到,就在進入夢境前,天哪,我做了個多麼可怕的夢啊。而且我到了路易斯頓鎮發現我媽已經死了,這不正是很典型的結局嗎?其實這只是我在黑夜裡的一點預感並把它放入夢中而已。這可成為多年後在聚會快結束時候講的故事,人們會表情莊重,若有所思地點著頭。一些愛賣弄學識的教授則會吟道:天地間之奇事,非吾等可索思 。然後……

「然後個屁。」我嘶啞地罵了一句。霧面在緩緩地流動,象流動在朦朧的鏡面上。我心想我永遠不再提這事,在我一生中永遠不會,即使在我臨終前。

而事情發生的前前後後只有我知道,這一點可以放心。喬治·斯托伯獨自開車來載我,這位愛特伯德·克雷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