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8 二

邁克·恩斯林在1408房間的短暫停留(七十分鐘左右)所留下的最有趣的東西就是袖珍錄音機里的十一分鐘長的磁帶。磁帶被燒焦了一點,但還沒有被燒壞。可令人詫異的是,錄音內容才那麼一點點,又那麼離奇。

這隻袖珍錄音機是邁克的前妻送給他的禮物。五年前,他倆情深意篤。在他首次「實地探險」時(到堪薩斯州的里爾斯比農場),他到最後一刻才想起把它帶上,還帶了五本黃色標準拍紙簿 和一隻滿削得尖尖的皮盒子。到多爾芬旅館1408房間門之前他已經出版了三本書,而這回他只帶了一枝鋼筆和一本筆記本,帶了五盒嶄新的九十分鐘長的錄音帶,不包括動身前裝進錄音機里的那一盒。

他發現口述比手寫更適合;他可以捕捉奇聞軼事,其中一些令人叫絕——據說鬧鬼的嘉茨比城堡里,成群的蝙蝠向他俯衝就是一例。他高聲尖叫,就像初次穿過遊藝場鬼屋的小女孩一樣。聽過這次冒險經歷的朋友都被他逗得前仰後合。

這隻袖珍錄音機也比筆更管用,尤其當你身處寒冷的不倫瑞克 墓地,凌晨三點,狂風大作,暴雨傾盆,帳篷被掀翻。這種情況下你無法用筆做記錄,但可以用嘴說……邁克當時就是這麼做的。他從被風颳得亂飄的濕漉漉的帳篷粗帆布里連滾帶爬出來的時候,嘴裡一直說個不停,他一直看見袖珍錄音機亮著那惹人喜愛的紅色指示燈。多年來他進行「實地探險」時,這隻袖珍索尼錄音機一直是他的好夥伴。他至今還沒有在捲軸之間轉動的細如燈絲的磁帶上錄下過真實的超自然事件的第一手資料,包括他在1408房間逗留時錄下的殘缺不全的解說,但這個小玩意兒讓他愛不釋手是很自然的。長途貨運司機喜愛他們的肯沃斯牌和吉米彼得斯牌卡車;作家喜歡某枝鋼筆或某台老掉牙的打字機;專做清潔工作的婦女不願拋棄舊的伊萊克斯牌吸塵器。邁克還從未帶上這隻袖珍錄音機面對過真正的鬼魂或超常事件——就像別人帶著十字架和一捆大蒜 來保護自己,可多少個寒冷難熬的夜晚它一直陪著他。他一心想把有些事情弄清楚,但這並沒有使他變得沒有人性。

他還沒走進1408房間麻煩就來了。

房門變歪了。

歪得並不厲害,但肯定是歪的,向左側傾斜,只有一點點。他最先想到的是恐怖片里導演為了刻畫人物的內心痛苦而將攝影機傾斜拍攝帶有主觀意圖的鏡頭。接著他又聯想到別的——天氣不好的時候,船上的房門看上去也是這樣。房門一會兒向前,一會兒向後,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直到你的頭和胃裡都感覺有點難受。並不是自己感覺到,根本不是,但——

是的,我確實有點難受。有一點點。

奧林暗示說,他的態度使邁克不可能在進行有關鬼怪的採訪時在主觀上做到非常公正。如果單單因為這一點的話,他也會這麼說的。

他彎下腰(發現他的視線剛一離開那扇微微歪斜的門,胃裡輕微難受的感覺就消失了)拉開旅行包,拿出袖珍錄音機。他站起身,按下錄音鍵,看到小的紅色指示燈亮了,然後他想說,「1408房間的房門用它獨特的方式歡迎我,它好像變歪了,微微向左傾斜。」

可是他說到房門兩個字後就停住了。如果聽磁帶,能夠清晰地聽到兩個字:房門。接著就是按下停止鍵的咔噠聲。因為房門沒有歪,它是筆直的。邁克轉身看看走廊對面的1409房門,然後轉身看看1408的房門。兩扇門一模一樣:白色的門,金色的號碼牌,金色的門把。兩扇門都是筆直的。

邁克彎下腰,用拿著袖珍錄音機的那隻手提起旅行包,另一隻手拿著鑰匙伸向門鎖,接著他又停下了。

房門又歪了。

這次它微微向右傾斜。

「活見鬼,」邁克低聲說,他胃裡又難受起來,不能說那好像是暈船,那確實就是暈船的感覺。幾年前,他乘坐「伊麗莎白女王二號 」去英國,船上的那一夜風急浪高。他躺在特等艙的床上,好幾次都差點吐出來,但吐不出,這讓他很難受。如果看著艙門……桌子……椅子……看著它們一會兒往前,一會兒往後……一會兒往左,一會兒往右……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噁心暈眩的感覺就會更厲害。

這都是奧林那小子乾的好事,他想。他就是存心想讓我出洋相。他讓你自然而然地產生這種感覺,這都是他一手精心策劃的。老兄,如果他看到你,他會笑成什麼樣子。多麼……

他意識到奧林很可能看見他,他的思緒因此突然被打斷了。邁克回頭朝電梯那邊的走廊望去,他不再盯著房門看,他幾乎沒有意識到胃裡輕微難受的感覺頓時消失了。不出他所料,他看到電梯左上方有一台閉路攝像機。旅館的某個保安這時可能正盯著他,奧林肯定和保安在一起,他們倆肯定像猿猴一樣嬉笑著。給他點顏色看看,誰讓他到這來,還和他的律師到我的地盤上指手畫腳,奧林說。看那小子!保安回答說,笑得更得意、更猖狂了。他臉色煞白,活像個鬼,連鑰匙都沒插進去。那小子這下可栽了,老闆!他死定了!

我就不信這個邪,邁克想。我在里爾斯比的房子里誰過,至少有兩個人死在那個房間里——而我確實睡著了,信不信由你。我就睡在傑弗里·達瑪的墳墓旁,睡在霍華德·菲利普·洛弗克瑞夫特 的墳墓的兩塊石頭上;據說戴維·斯邁思把他的兩個老婆淹死在浴缸里,我就曾經在那個浴缸旁邊刷牙。圍在篝火旁講的鬼故事早就嚇不了我了。我就不信這個邪!

他回頭看看房門,門是筆直的。他哼了一聲,把鑰匙插進鎖里,轉動鑰匙。門開了,邁克走進去。在他摸索電燈開關時,房門並沒有在他身後慢慢地關上而使他完全陷入黑暗之中(另外,旁邊公寓樓的燈光也從窗子照進來)。他找到了開關,輕輕按下,房間那一頭寫字檯旁邊的落地燈也亮了。

窗子就在寫字檯正上方,因此坐在那兒寫字的人可以停下來往外看看第六十一大街……衝動之下就會跳出去,摔倒大街上。除了……

邁克把旅行包放在門裡面,關上門,又按下錄音鍵。小紅燈亮了。

「奧林說曾經有六個人從我面前的這扇窗子跳出去。」他說,「但今晚我不會在多爾芬旅館的第十四——對不起,其實是第十三層——跳下去。窗外有網格柵,是鐵的或是鋼的。還是小心點好,否則後悔莫及。1408房間只能算得上商務套房。房間里有兩把椅子,一張沙發,一張寫字檯,一個柜子,裡面可能放著電視機,或許還有一個迷你酒吧。地毯非常普通——與奧林的地毯簡直沒法比,相信我。牆紙也一樣。它……等等……」

就在這時,聽眾從磁帶上又聽到一聲咔噠聲,因為邁克又按下了停止鍵。磁帶上的敘述少得可憐,而且支離破碎,與他文學作品經紀人手中的另外大約一百五十盒磁帶截然不同。而且,他的聲音逐漸變得含混不清,那不是正在工作的人發出的聲音,卻像一個不知所措的人在自言自語而自己毫不覺察。磁帶的話斷斷續續,變得越來越語無倫次,這讓大多數聽眾感到很不自在,許多人就要求關掉錄音機,這時還有很長一段磁帶沒有放完。單單看書名的東西還不足以體會到當時聽眾正漸漸確信邁克如果不是神智不清、就是不知道什麼是正常的東西,但只要聽一聽磁帶上的那些話就可以感到有什麼事發生了。

邁克當時注意到牆上掛著幾幅畫。一共有三幅:一幅是身穿晚禮服的二十幾歲的女人站在樓梯上,一幅是柯里爾和艾夫斯石版組畫 的帆船,還有一幅是水果靜物畫,蘋果、橘子和香蕉都上了讓人難受的橘黃色。三幅畫都裝在玻璃框里,而且都歪著。他正想對錄音機說這些東西變歪了,可三幅畫歪斜了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有什麼值得評頭論足呢?門竟然變歪了……那有點像從前的《卡利加里博士的小屋》,讓人感到挺玄的。但門本來並不歪;只不過他的眼睛與他開了一會兒玩笑而已。

站在樓梯上的女人向左傾斜,帆船也一樣,雙腿粗壯的英國水手沿著欄杆站成一排,觀看著一群飛魚。橘黃色的水果向右傾斜——在邁克看來,它似乎是用赤道地區的保羅鮑拉斯沙漠那令人窒息的色彩畫成的。儘管邁克平常並不怎麼挑剔,他還是走過去把它們擺正。它們歪斜的模樣又讓他感到有點噁心,他並不感到十分驚訝,人會漸漸產生那種感覺,他在乘坐「伊麗莎白女王二號」時就發現了這一點了。他聽說如果一個人在無法忍受時能挺住的話,往往就能適應……「時間長了就會習慣海上顛簸,」一些經常乘船的人還這樣說。邁克並不經常乘船,所以還沒有習慣海上顛簸,他對此並不介意。最近,他一直不習慣海上顛簸,如果把1408房間不起眼的客廳里三幅畫放正能緩解胃部不適的話就好了。

畫外的玻璃上積了一層灰。他的手指從上面划過,留下兩條平行的印痕。灰塵摸上去油膩膩、滑溜溜的。他腦海中突然閃出一句話,如同即將腐爛的絲綢。他如果打算把這句話錄下來的話,那他肯定是中邪了。他怎麼會知道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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