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魯利亞的小修女 公路病毒向北進發

我真的有這個故事中描述的那幅畫,它究竟有多詭秘呢?我的妻子看到它就認為我會喜歡的(或者至少會對這幅畫作出反應),於是她把這幅畫送給我,作為生日禮物?聖誕禮物?我記不清了。我能記得的就是我的三個孩子都不喜歡它。我把它掛在辦公室,孩子們卻聲稱當他們經過這間屋子時,駕車人的眼睛在注視著他們(我的兒子歐文在很小的時候就對一張吉姆·莫里森 的圖片產生過相似的幻覺)。我喜歡關於畫會變的故事,於是最終我寫下了這篇關於我的畫的故事。我記得還有一幅實景畫給我靈感,於是我寫出了「楓樹街上的房子」。那是插圖作家克里斯·凡·奧斯伯格的一幅黑白畫。那篇故事收入《噩夢和幻景》中。我還寫了一本關於畫會變的小說——《玫瑰瘋狂者》,興許是我寫得最好看的小說。在那個故事中,公路病毒叫做諾曼。

第一次在羅斯伍德的舊貨市場看見這幅畫時,理查德·金內爾並未感到害怕。

他被這幅畫迷住了,覺得自己交了好運,找著了一些可能非常特別的東西。害怕嗎?不,直到後來(就像他在某篇極為成功的小說里寫的:「等到害怕時已經太晚了。」),他才像年輕人害怕某些非法毒品那樣感到害怕。

他去波士頓參加主題為「流行的威脅」的國際筆會新英格蘭會議。國際筆會提出這種主題是預料中的事;實際上這也只是一種安慰。他的新書陷入了情節的僵局,需要時間靜下心來把它理順,所以他寧願從420公里之外的德里驅車前往而不是乘飛機。

在這次會議上,他所在的專題小組中的人問他的想法從何而來,他是否曾嚇壞過自己。其實那些人應該更清楚。他經由托賓橋 離開了這座城市,然後上了1號公路。當他想思考問題時,他是不會走收費公路的;收費公路會讓他陷入一種無夢無眠的麻木狀態中。雖然很輕鬆,但是卻不太有創造性。然而海岸公路上停停走走的交通狀況卻像牡蠣體內的粗礪——它創造了相當多的精神活動有時甚至會形成珍珠。

他認為他的評論家不會用珍珠這個詞。在去年的一期《紳士》上,布拉德利·西蒙斯這樣評論他的《噩夢城市》:「理查德·金內爾寫小說就像連環食人殺手傑弗里·達默做飯一樣,也經受了一陣令人作嘔的折騰。他給最新一堆嘔吐物起名叫《噩夢城市》。」

他沿著1號公路經過了馬薩諸塞州的里維爾、馬爾登、埃弗雷特,一直到海邊的紐貝利坡。在紐貝利坡的遠處,正好在馬薩諸塞州和新罕布希爾州州界的南面就是這個整潔的小鎮羅斯伍德。在鎮中心之外約1暢5公里處,他看見了一片廉價貨鋪在一個兩層的科德角式房子 前的草地上。一個立在黃綠色電爐上的標牌上寫著舊貨甩賣。車輛停在道路兩邊,道路變得狹窄。那些未受舊貨甩賣誘惑的過客只得罵罵咧咧地經過。金內爾喜歡舊貨甩賣,特別是成箱的舊書,有時你還能從中找到點什麼。他開車經過了這段狹窄的路段,把他的奧迪停在面向緬因和新罕布希爾方向的一排車的最前頭,然後往回走。大約十多個人正圍著這棟藍灰相間的科德角式房子前堆滿舊貨的草地。一個大電視擺在水泥小路的左邊,電視的支座安在四個根本不能保護草地的紙制煙灰缸上。上面有一個標牌寫著:出價——你可能會得到一個驚喜。一根接長的電線從電視背後拉出來,穿過開著的前門。電視前的一張草地椅上坐著個胖女人,撐著一把傘,五顏六色的傘邊上印著沁扎諾酒的廣告畫。她身邊的一張小桌上有一個雪茄盒,一本便箋簿,另外還有一個手寫的標牌——全部現金交易,清倉。電視開著,正在播放肥皂劇,兩個漂亮的年輕人似乎正深陷危險性愛的邊緣。胖女人看了一眼金內爾,又掉過頭看電視。她看了一會電視,然後又回頭再看看他。這次她的嘴唇微微張開。

啊,是個書迷。金內爾想,他四處打量,想找找這裡某個地方一定會出現的裝滿平裝本的烈酒箱子。

他沒有看見任何平裝本,但是他看到了這幅畫,斜靠在一塊用幾個塑料洗衣籃固定的熨衣板上。他的呼吸在嗓子眼裡停住了。他馬上想得到這幅畫。

他走過去,略帶著不經意的誇張,單膝跪在了畫前。這是一幅水彩畫,技巧非常純熟。金內爾對這點並不在乎,技巧引不起他的興趣(他作品的評論家已充分注意到這一事實)。他喜歡藝術作品的內容,越讓人不安越好,這幅畫在這方面技高一籌。他跪在兩個裝滿亂七八糟的小用具的洗衣籃之間,手指滑過畫的玻璃飾面。他草草地掃視了一下四周,看看有沒有其他類似的東西,結果沒有發現——只有一般的舊貨甩賣中看得到的小波皮 、祈禱的雙手和賭博狗等藝術收藏品。

他回頭看看鑲框的水彩畫,心裡已經在想著把他的行李箱放到奧迪的後坐,這樣就能把畫輕鬆地放進後備箱中。

畫中的年輕人坐在大力士汽車 的方向盤後——可能是大艾姆,也可能是普萊茅斯GTX什麼的,反正是有T形車頂的車——在日落時分駛過托賓大橋。T形車頂敞開著,這輛黑色的汽車變成了半個屁股的敞篷車。年輕人的左臂豎在車門上,右腕隨意地搭在方向盤上,他身後的天空是一片黃色和灰色渲染而成的青紫色,其間夾雜著縷縷粉紅。年輕人平直的金髮傾灑在他的前額。他正咧嘴笑著,雙唇間露出的簡直就是一口狼牙。

說不定是用銼刀銼尖的呢,金內爾這樣想著:也許畫家假定他是食人狂。

他喜歡這樣,喜歡這個食人狂在日落時分穿越托賓大橋的想法,特別是坐在一輛大艾姆里。他知道國際筆會專題小組大多數人將會怎樣想——哦,是的,多好的一幅給理查德·金內爾的畫;說不定他需要它給予靈感,就像一根羽毛撩動他疲憊而年老的喉嚨,引起又一陣嘔吐——但是這些人大多數都是不學無術,至少對他的書是一知半解。更有甚者,他們珍視自己的無知,並對這種無知恩寵有加,就像有些人莫名其妙地寵愛朝客人狂叫而且有時還咬傷報童腳踝的愚蠢而低賤的小狗一樣。他被這幅畫所吸引並不是因為他寫恐怖小說;他寫恐怖小說是因為被像這幅畫之類的東西所吸引。

他的讀者給他送來素材——大多數時候是畫——大部分被他扔掉了,不是因為畫得不好,而是這些畫往往很無聊而且都大同小異。

一個讀者還給他寄來一個小瓷雕,是一隻被嚇得尖叫的猴子從冰箱門裡探出頭來。他留下了這隻猴子。雖然製作手法不太熟練,但是跟冰箱放在一起卻令他頗有感觸。這幅畫也有一些同樣的特質,甚至更好,好得多。

正當他伸手去夠這幅畫,想馬上把畫夾在胳膊下然後說明意圖時,身後響起一個聲音:「你不是理查德·金內爾嗎?」

他跳了起來,然後轉身。那個胖女人就站在他身後,破壞了眼前這副美景。過來之前她剛塗了口紅,現在正咧著血紅的嘴唇在笑。

他說:「是的,我是。」並回了一個微笑。

她低下眼睛看著這幅畫:「我早該知道你就想要它,」她假笑著說:「你就是這樣的。」

「是的,不是嗎?」他說,然後露出他最出名的微笑,「你想賣多少?」

「45美元,」她說,「對你我得誠實,開始我喊價70,但是沒人喜歡,所以現在降價了。如果你明天再來,說不定你出30元就能買走它。」她的假笑變得有點瘮人了。金內爾看見她嘴角邊還有些灰白的唾沫星子。

「我想我不會等明天的,」他說,「我馬上就給你開支票。」

假笑還在繼續。那個女人顯得有些怪異,就像模仿約翰·沃特斯 的拙劣的跟風片中的人物。和這樣的女人比起來,秀蘭·鄧波兒是多麼可愛呀。她說:「我真的不想接受支票,不過好吧。」語氣就像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終於同意和她的男朋友做愛一樣。「只是你能不能掏出筆來為我女兒簽個名?她的名字叫羅賓。」

「多好的名字啊。」金內爾機械地回答。他拿起畫跟著胖女人回到小桌旁。電視里那對被慾望折磨的年輕人已暫時換成了一個正在狼吞虎咽地吃麥麩片的老女人。

「你的書羅賓都看了,」胖女人說,「你到底是如何產生這些瘋狂想法的?」

「我也不知道。」金內爾說著臉上笑得更開了,「這些想法就那樣跑到我腦子裡來了。讓人吃驚吧?」

這個看舊貨市場的人叫茱迪·狄門,她就住在隔壁。當金內爾問她是否知道畫作者是誰時,她說當然知道,是波比·海斯汀畫的,波比·海斯汀就是她出售海斯汀家的東西的原因。「這是惟一沒有被他燒掉的畫,」她說,「可憐的艾里斯!我只是為她感到難過。我不認為喬治會在乎,真的。我知道他搞不懂為什麼她想賣掉這房子。」

她胖臉上冒著汗,眼珠在轉動——還是一副「你能想像嗎」的表情。當他撕出支票時,她拿了起來,然後給他一個便箋簿,上面寫滿了她賣出的物品和售出價格。「就為應付一下羅賓吧,」她說,「請寫點漂亮的甜言蜜語好嗎?」假笑又來了,就像遇到一個你以為已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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