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魯利亞的小修女 三

五個老修女

美麗的傑娜

她們的醫生

鏈牌的主人

許諾沉默

羅蘭再次醒來時,他還以為自己仍在睡,在做夢,做噩夢。

他遇見蘇珊並愛上她的時候,也認識了一個叫雷阿的巫婆——他在中土世界遇到的第一個巫婆。正是她導致蘇珊不幸死亡,儘管羅蘭自己也有責任。此時他醒來睜開眼看見的不只是一個雷阿,而是五個。他心想那過去的時光又再現了,記起了蘇珊,也就記起了庫斯的雷阿。雷阿和她的姐妹們。

五個都穿著異常寬大的服裝,顏色和牆壁天花板一樣白。她們又老又乾癟的臉上圍著白圍巾,皮膚又灰又皺如乾旱的土地。包著頭髮(如果她們還有頭髮)的絲巾上掛著一排很小的鈴鐺,像是避邪物,她們走動或講話時鈴鐺會發出丁丁的響聲。她們雪白的衣服的胸前綉著一朵血紅色的玫瑰,像是黑暗塔的信物。看到這些人,羅蘭想我不是在做夢,這些女巫真的在我周圍。

「他醒來了。」其中一個用令人毛骨悚然而又風騷的聲音喊著。

「嗚——!」

「哦嗚——!」

「啊啊——!」

她們像鳥一樣鼓噪。中間的那一個上前一步,同時,她們的臉像病房的絲牆一樣彷彿在閃光。他看到她們根本不老,也許是中年人,但不老。

不,她們是很老,她們會變幻,他一轉念,又這麼想。

上前來的那個女巫比其他的高一些,前額很寬,有點突出來。

她彎下腰,前額的鈴鐺丁丁地響起來。這響聲不知怎麼的使他感到不舒服,他感覺比剛才更虛弱了。她淺褐色的眼睛是專註的,也許是貪婪的。她摸了一下他的臉,所觸之處變得麻木。她垂眼看他,他那不安的樣子使她沒再彎下去。她把手拿回去了。

「你醒了,英俊的人兒,休息吧,直到康復。」

「你們是誰,我在哪裡?」

「我們都是伊魯利亞鎮的小修女,」她說,「我是修女瑪麗,這是路易絲,米歇拉,科奎娜——」

「修女塔姆拉,十幾歲的可愛少女。」她最後補充道,咯咯地笑著。她的臉放著光,過了一會兒她又恢複了老態。勾勾的鼻子,灰色的皮膚,讓羅蘭又想起雷阿。

她們靠過來,圍在懸掛他的吊索旁邊。羅蘭後縮了一下,背上的疼痛猛地發作起來,腳也疼了起來。他呻吟了一下,吊他的帶子吱吱地響。

「哦——!」

「很疼吧!」

「疼得這麼厲害!」

她們靠得更近了,彷彿他的疼痛使她們感到稀奇。此刻他聞到了她們的氣息,一種干泥土的氣味。那個名叫米歇拉的修女伸出手趕其他人。

「走開!離開這裡,不是告訴過你們了嗎?」

她們聽到這聲音都向後一跳,感到震驚。修女瑪麗看起來特別惱火,但她還是後退一步,最後看了他胸前的鏈牌一眼。他上次醒來時已把它塞進衣服里,但現在又跑出來了。

第六個修女進來了,她粗魯地推開瑪麗和塔姆拉。她雙頰紅潤,皮膚光滑,眼睛烏亮,白色的服飾如夢般的縹緲,胸前紅色的玫瑰像一道咒語般別在那裡。

「走開,走開!」

「嗚,老天!這是傑娜,美女,她已經愛上他了嗎?」修女路易絲生氣地嘲笑她。

「愛上了,美女的心已經向著他!」修女塔姆拉笑著說。

「噢,是這麼回事!」科奎娜附和道。

瑪麗綳著臉對剛來的女子說:「這兒沒你的事,沒大沒小的丫頭。」

「我說有就有。」傑娜說,好像很自信。她的一縷黑髮從頭巾里漏出來橫在前額上。「馬上走開,他不是你們的笑料。」

「別命令我們,我們沒開他玩笑,你也看見了,傑娜。」瑪麗說。

那女孩緊繃的臉緩和了一些。羅蘭見她很擔心自己,這使他為她擔心,也為自己擔心。她又重複道:「走,現在不是看他的時候,沒有其他人需要照顧嗎?」

瑪麗似乎在考慮,其他人都看著她。最後她點點頭,朝羅蘭微微一笑。她的臉彷彿又在放光,像透過熱氣在看他。羅蘭看出(或是認為自己看出)她內心的恐懼和警惕。「乖乖地等幾天,我們會治好你的。」

我有選擇嗎?羅蘭想。

其他人都笑了,像鳥叫般的竊笑聲散入昏暗中。米歇拉還給了他一個飛吻。

「走吧,女士們,我們讓傑娜帶著對她母親的回憶留下來陪他。我們都愛她母親。」瑪麗說著就帶其他人出去了,像五隻白鳥從走道飄然而去,她們的裙裾左右搖動著。

「謝謝。」羅蘭說,望著那雙讓人舒坦的手的主人因為他知道正是她在安撫自己。

她拿起他的手指撫摸著,好像要證明這一點。

「她們不會傷害你。」她說羅蘭看她言不由衷,他也不相信她所說的。他在這裡會有麻煩,非常麻煩。

「這是什麼地方?」

「我們的地方,伊魯利亞小修女的家,你可以叫它修道院。」

「這不是修道院,」羅蘭看著那些空床說,「是護理院,對嗎?」

「是醫院,」她仍然摸著他的手指,「我們為醫生幹活,醫生替我們治病。」他被她白皙的額前那一縷黑髮迷住了,他想撫摸它,如果手能抬到那麼高的話。只是想撫撫頭髮的質感,他覺得在這白色的世界裡有一縷這樣的黑色是很美的,白色對他失去魅力了。

「我們是護理人員,或者說在世界改變前曾經是。」

「你們是耶穌教的人?」

她吃了一驚,幾乎是震驚,然後歡快地笑了,「不,我們不是。」

「如果你們是護理人員,那醫生呢?」

她看著他,咬著下唇,似乎想決定什麼。羅蘭發現她疑慮的樣子非常迷人。他意識到自己正把一個女人當成女人看,這是蘇珊死後第一次這樣。蘇珊已死了很久了,整個世界從那時起就變得不美好了。

「你真的想知道?」

「當然想。」他略帶驚奇地說,也有些疑慮。他一直等著她的臉放光和變化,像其他的修女那樣,但她沒有,她身上也沒有令人不快的干土氣味。

等著,別相信這裡的一切,不要相信感覺,這時還不能相信,他警告自己。

「我想你必須」她嘆了口氣,腦門上的鈴丁丁作響。鈴的顏色比其他修女的深,沒有她頭髮那麼黑,稍淺一些,彷彿這些鈴被掛在營火上熏過似的。可鈴聲比其他人的都清脆。「向我保證不要大叫,以免驚醒那邊的少年。」

「少年?」

「那男孩,你答應嗎?」

「好,我很久前就不大喊大叫了,美女。」他說,不知不覺地用了差不多忘記了一半的奧特亞克方言說。那是蘇珊的口音。

她聽到美女兩個字臉紅了,那種紅色比她胸前別的玫瑰更自然更可愛。

「你別叫我美女,你看不到真正的美女。」她說。

「拉下你的頭巾。」

他能清楚地看到她的臉,但很想看看她的頭髮,幾乎是渴望。

在夢幻般的白色頭巾里也許有一瀑黑髮,當然也有可能被剪了,所以要戴像那樣的頭巾。但不知何故羅蘭卻不這麼想。

「不,這裡禁止解下頭巾。」

「誰禁止。」

「大姐。」

「自稱是瑪麗的那個?」

「對,是她。」她轉身離開,但又停下回頭看他。如果是另一個像她這個年紀這麼漂亮的女孩,這樣回頭可能是挑逗性的,但她完全是嚴肅的。

「記住你的承諾。」

「好,不大叫。」

她向那個有鬍鬚的人走去,裙子搖擺著。昏暗中她的身影模糊地投在所經過的空床上。她走到那人旁邊(他認為那人是失去知覺而不是在睡覺),再次回頭望著羅蘭,羅蘭點點頭。

傑娜走近懸在那裡的人,由於離他的床比較遠,所以羅蘭要透過打結和打圈的白絲帶才能看到她。她把雙手輕按在那人的左胸上,彎下腰然後一左一右地搖著頭,像在表示否定。她腦門的鈴鐺急急地響起,羅蘭再一次感到背上有種怪異的感覺,伴隨著一陣陣隱痛,背部似抖非抖的,彷彿在夢裡發抖。

接下來發生的事讓他吃驚得幾乎尖叫起來,他只好咬住嘴唇。

那失去知覺的人的腿再次似動非動地動了起來因為他腿上有東西在動。那人毛茸茸的脛部、腳踝和腳從睡衣下擺露出來。只見大批蟲子像波浪般在他腿部爬動。它們瘋狂地歌唱著,像一個軍團在高歌猛進。

羅蘭記起橫過臉頰和鼻樑的那道黑色疤痕——疤痕消失了,當然他身上很多地方都像這樣。那些蟲子也在羅蘭身上,那就是使他產生似抖非抖的感覺的原因。它們全在他背上附著著。

要忍住尖叫不是預想中那麼容易的事。

那些蟲子爬到那人的腳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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