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魯利亞的小修女 一

在福爾大陸

廢棄的小鎮

隱隱的鈴聲

男孩的死屍

傾覆的馬車

綠色的妖人

在福爾大陸的那一天,天氣異常炎熱,似乎要把羅蘭還沒來得及利用的空氣又吸出來。羅蘭來到位於德撒托亞山中的一個小村鎮前。這些日子裡,他獨自趕路,也許不久後只能徒步旅行了。一周來,他一直希望能找到一個獸醫給他的馬治病,但也明白,即使這小鎮里有獸醫也沒用,他的坐騎——兩歲的棕黃馬快不行了。

小村鎮的大門有花朵裝飾著(可能是因為什麼節日或其他的儀式),敞開歡迎他的到來,但鎮里一片寂靜,令人感到不對頭。槍手羅蘭聽不到馬蹄聲、車輪聲、集市裡小販的叫賣聲,只聽到蟋蟀的低鳴聲(也可能是某些蟲子,叫聲比蟋蟀悅耳些)、奇怪的敲打木頭聲和縹緲的鈴聲。

纏繞在鎮大門裝飾鐵柱上的鮮花枯萎已久。

他胯下的雜色馬托朋西打了兩個空洞的大噴嚏——「窟窟」,並向一旁搖擺著。羅蘭下了馬,一方面是馬累了,另一方面主要是為了使自己不會因馬倒下而摔斷腿。

羅蘭穿著滿是塵土的靴子和褪色的牛仔褲站在灼熱的陽光中,撫摸著馬的背部,不時地用手指梳理它的鬃毛或驅趕聚集在它眼角的小蠅,以免小蠅在它的眼角產卵再孵出蛆來。

他儘可能仔細地照料這匹馬,一邊聽著遠處縹緲的鈴聲和奇怪的敲打木頭聲。過了一會兒,他不再梳理鬃毛,而是若有所思地看著那敞開的大門。

門楣中間那個十字架非同尋常,如果沒有那十字架,它就是普通的門,一個西部地區平常的門,沒有實用性,只是傳統上用來裝飾的。過去十個月來,他所經過的小鎮都有這樣的門(很宏偉),你可以從這裡進鎮,還有一個出鎮的門(沒那麼宏偉),沒有一個是用來阻擋外來者的,這個當然也不是。門的兩邊分別立著一道粉紅的磚牆,有六米長,一直延伸到路兩旁的碎石堆里。就算關上門並用很多把鎖鎖住,也不過讓人走一小段路繞過其中的一道牆。

小鎮上,羅蘭看到一個小旅館,兩個酒館(一個稱為「忙碌豬酒館」,另一個招牌上的字很淡看不清),一個貨棧,鐵匠鋪,會堂,像一條非常完整的商業街。街上還有一個相當精緻的小木閣,頂上掛著優雅的鈴鐺,下面墊著堅固的基石,木閣的雙開門上用金色繪了一個十字架,這十字架跟門口的那個一樣,標示著這裡是耶穌教教徒拜神的場所。這個教在中土世界裡不是一個普通的教,頗有知名度,在那時的中土世界裡有很多教派、拜各種神,包括對巴阿爾神的崇拜。信仰像當今世界的一切事物一樣都不斷在變。在羅蘭看來,在十字架上的那個神只是另一種宣揚愛與屠殺密不可分的宗教,到最後神總要飲血。

這時,像蟋蟀一樣的叫聲仍能聽得到,還有夢幻般的鈴聲,古怪的敲木頭聲像在捶門,或捶棺材蓋。

羅蘭心想:這裡很不正常,有股血腥味。

他牽著馬穿過裝飾著枯萎花朵的大門走到商業街上。在貨棧的長廊上,有一排空搖椅(老人們應該聚集在那討論作物收成、政務和年輕人乾的蠢事),一張搖椅下面丟著一個燒焦的玉米穗軸,像是不經意拉下的;「忙碌豬」酒吧前的拴馬架空蕩蕩,酒吧里黑糊糊的,一扇蝙蝠翅膀狀的門被拉斷,從房子邊緣伸出來,另一扇門半掩著,門上綠色的細板條褪色了,上面有褐栗色的東西,可能是刷上去的,也可能不是。

車馬店的店面完好無缺,像一個衰老女人臉上的濃妝,但店後的兩個穀倉只剩下燒焦的屋架。羅蘭想這一定是在雨天起火造成的,否則整個鎮都會被燒掉。在穀倉燃燒時一定有人在跳著歡樂的舞,看著熊熊大火。

這時他看到街中段右側有兩座建築,街兩側長滿了草。鎮會堂和教堂是分開的,教堂邊上的小屋是給牧師和他的家屬住的(如果耶穌教允許神職人員有家庭,那屋子就是給他們的,其中一些人明顯被那愚昧而霸道的禁慾教規所束縛,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兩邊的草叢裡長的花一副枯萎的樣子,但大部分仍活著。這個地方被廢棄的時間不長,也許是一周,最多兩周。

托朋西又打噴嚏了——「窟」,疲憊地垂下了頭。

羅蘭看見了發出丁當聲的地方。在教堂的十字架上,一條繩垂成淺淺的弧度,繩上掛著可能有二三十個小小的銀鈴。今天幾乎沒什麼風,但足夠使這些小銀鈴搖動了。羅蘭想如果真正颳起風來,鈴鐺發出的丁當聲可能就沒這麼好聽了,更像流言者的舌頭在刺耳地鼓噪。

「喂,喂,有人嗎?」羅蘭喊道,望著街對面的牆面招牌:「好床旅店」。

除了丁丁當當的鈴聲、悅耳的蟲聲和奇怪的敲木頭聲,無人應答,沒有動靜但這裡一定有人,有人或其他東西。他覺得自己正被人偷窺,頸上的寒毛豎了起來。

羅蘭牽著馬繼續朝鎮中心走去,在商業街上揚起一陣塵土。大約走了40步,他在一個低矮的房子面前停了下來,房子上標著一個生硬的「法」字。這個鎮長的辦公場所和教堂很相似——漆成深褐色的石地基木板房。

那鈴鐺在他身後時急時緩地響著。

他讓馬站在街當中等著,自己踏上台階走進鎮長的辦公室。太陽熱辣辣地照在背上,汗順著身子兩側淌下。門關著但沒有鎖。他推開門,聚在屋子裡的熱氣像無聲喘氣般呼出來,他退了一下,手稍稍抬起。他尋思如果所有關閉的房屋都這樣,車馬店的穀倉就不會是惟一被燒掉的大東西了。而沒有雨水澆滅大火(鎮上一定沒有自願救火隊,也不再會有),整個鎮子用不了多久就會化為灰燼。

他走進去,慢慢地、一點點地呼吸裡面沉悶的空氣。他突然聽見了蚊蠅的嗡嗡聲。

這是一個寬敞的單間,沒什麼擺設,裡面一道木柵門開著。一張粘滿和房門上一樣的深褐色東西的床鋪,上面標著「忙碌豬」的字樣,床底下是一雙骯髒的便鞋,有一隻還開了線。蒼蠅就在床鋪上,爬在那深褐色污物上吃著。

桌子上有一本登記簿。羅蘭把登記簿轉過來,看見紅色的封面上用浮凸文字印著:

矯罪錄

於神之年

伊魯利亞

現在,他至少知道了這個鎮的名字——伊魯利亞,蠻不錯的名字,可也有不祥的感覺。但羅蘭想在這種環境里任何名字都會讓人有不祥的感覺。他轉身打算離開時,看見了一扇由木閂閂著的門。

他走過去,在門口沉思了一會兒,拔出別在臀後的大左輪。他又站了一會兒,上前拉開木栓(他的老朋友卡斯伯特說他的腦子轉得不快但非常精確)。他打開門馬上後退一步,舉起槍,預想一具屍體(希望是鎮長的)躺在房間里,喉嚨被割斷,眼睛鼓出,是需要矯過罪行的犧牲者。

裡面空蕩蕩的。

嗯,五六件骯髒的工裝放在那裡(長期服役的犯人可能要穿這些工裝),兩個弓,一袋箭,一台破損塵封的馬達,一把可能在100年前用過的來複槍,一支拖把但在羅蘭的眼中,這些東西都微不足道,這裡只是一個儲藏間。

他回到桌邊打開登記簿瀏覽裡面的內容,連登記簿都是熱的,好像被烤過似的——在某種意義上他認為是這樣。如果商業街的格局不是那樣,他會預計在登記簿內有很多違反教規的記錄,但登記簿里沒有此類記錄,他一點也不覺得奇怪——耶穌教的教堂能和兩個酒館共存說明教徒是相當理智的。

羅蘭所發現的都是普通的小罪,有幾個卻不那麼小——一樁謀殺,一樁盜馬,一樁凌辱婦女(那可能是強姦)。謀殺犯被送到一個叫列剋星沃斯的地方執行絞刑,羅蘭從未聽說過這個地方。最底下一條記錄是「綠人從此處被逐出」,他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最新的記錄是:12/Fe/99,查斯,自由民,盜牛未遂。

羅蘭不理解12/Fe/99的含義,但這個記錄時間離2月(February)很遠,他想Fe可能代表福爾大陸(Full Earth),無論怎麼看這墨跡都和屋裡床鋪上的血跡一樣還很新。他猜盜牛未遂的自由民查斯已經到了生命終點的空曠處。

他走出屋子回到灼熱的陽光下和悅耳的鈴聲里。托朋西麻木地看了看羅蘭,又垂下頭,好像商業街的塵土裡有草吃。

槍手抓起韁繩,在褪色的牛仔褲上拍去塵土,繼續沿街走去。

敲擊木頭的聲音越來越大了(他離開鎮長辦公室時就沒有把槍插回槍套里,現在也不必插回去)。當他走近鎮廣場時,他想本來那裡應該是伊魯利亞鎮的交易市場。在廣場上他終於看到會動的東西了。

在廣場遠端有個長長的供水槽,外觀是木鐵結構的(其他地方稱那種木頭為西冠木),供水槽南端的上方有根生鏽的鋼管。原本水應該從鋼管流到水槽里,現在卻沒有一滴水。在鋼管中段橫著一條穿著淺灰色燈心絨褲子的腿,腳上穿著一隻被咬得不成樣的牛仔靴。

咬靴子的是一隻巨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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