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

我現在已經很老了,而這事是我年少時經歷的,當時只有九歲。那是1914年夏天,美國參加一戰的前三年,我哥哥死於我家西邊的田地里的第二年。我從沒告訴過任何人那天發生在小溪分叉處的事,也不願意說至少不想口述。可是,我決定把它寫到我床頭的筆記本里。我不能長時間寫字,因為近來手抖得厲害,而且也幾乎沒力氣寫,但我想這不會花太多時間。

以後會有人發現我寫的東西。我覺得,人類的好奇心會驅使他們翻看別人死後留下的日記,所以我肯定我所寫的東西會有人去看。我只是懷疑人們是否相信我所寫的。他們多半不會相信,但沒關係,我在乎的不是別人相信與否,而是我的情感能得到釋放。我發現寫作能讓我體驗自由。我為《卡斯爾羅克號角報》寫了20年「往事迢迢」專欄,我知道寫作有時有一種神奇作用——那些事你寫出來後就會永遠忘卻,就像古老的照片長期置於強烈的陽光下,會漸漸褪去色彩,留下一片空白。

我祈求那種解脫感。

一個90多歲的人,應該早就把童年的恐懼遺忘了,但我的脆弱卻慢慢滋長,像海浪越來越近地舔蝕沙灘上隨意堆築的城堡一樣。在我腦中,那張可怕的臉越來越清晰,它是我童年記憶中的一團陰影。昨天做過什麼?在養老院的房間里我見過誰?我和他們說過什麼?他們和我說過什麼?這些全忘了,但那個穿黑色西裝的人的臉卻變得越來越清晰,甚至越來越近。我還記得他所說的每句話。我不願提起他,可是又忍不住。有時在夜裡,我衰老的心臟跳得那麼快,那麼激烈,我總覺得它會在我胸膛里破裂。於是,我旋開鋼筆,強迫年老而顫抖的手在日記里寫下這毫無意義的軼事。這日記本是我的一個曾孫女去年送的聖誕禮物,我現在一下子記不起她的名字,至少無法馬上記起,但我知道她是以「S」開頭。現在我要用它把故事寫下來,寫我如何在1914年夏日的一個下午,在卡斯特爾溪邊遇到了一個穿黑色西服的男人。

莫頓鎮在那時可不是今天這樣,我也無法一下子說清楚那時候的景象。那是沒有飛機在頭頂上轟鳴的世界,那是沒有轎車和卡車的世界,那是天空沒有被電線割成條狀的世界。

那時,整個鎮沒有一條柏油路,也沒有商業區,只有考森雜貨店、撒特瑪車行和五金店,坐落於基督小區的衛理公會教堂,學校,鎮政府和近一公里外的哈里飯店——我母親一直用鄙視的口吻稱它為「酒館」。

那時和現在的不同之處,主要在於人們的生活方式,差別很大。我不敢肯定20世紀後半葉出生的人是否完全相信我所說的,雖然人們可能會說相信——那只是出於對像我這樣的老人的禮貌。

那時在緬因西部還沒有電話,5年後才裝了第一部電話,我們家也裝了一部。我那時19歲,在位於奧羅諾的緬因大學讀書。

在我們所住的城鎮里,所有的房子加起來還不到12座,最近的醫生住在卡斯科。人們沒有鄰居(我甚至不敢肯定我們是否知道「鄰居」這個詞,儘管我們用動詞「相鄰」來描述教會儀式舉行地和舉行穀倉舞場所的位置),城鎮里很少有開闊地,城鎮外的房子是農民的,每座都是獨立的。從11月到來年的3月中旬,我們大多數時間都呆在有爐火的、被稱為家庭的小窩裡。我們靜靜地聽著寒風灌進煙囪里的聲音,希望不要有人生病、摔斷腿或生出一腦子壞主意。4年前的冬天,遠在卡斯特爾羅克的一個農民用斧頭砍了他的老婆孩子,卻在法庭上說自己中邪了。一戰前,莫頓大部分地方都是森林和沼澤,那幽深而廣闊的地方有很多麋鹿、蚊子、蟲蛇和神秘的東西,那年頭到處都有鬼。

我要講的事情發生在一個星期六。我父親讓我干一大堆家務活,包括原本是哥哥丹(如果他還活著的話)做的一些家務。丹是被蜜蜂蜇死的,儘管都有一年多了,我母親還是不願意再提這事。

去年冬天在教堂的聚會晚餐上,衛理公會教婦女互助會中最老的成員——甜甜嬤嬤告訴我母親,她最喜愛的叔叔在1873年也遭遇了同樣的不幸,我母親扇了她一大耳刮子,站起來離開了教堂的地下室。她從此再也不去教堂了,如果再遇到海倫·若比考特(甜甜嬤嬤的真名),她會把她的眼珠都扇出來。她說自己會忍不住。

那天我爸爸要我把柴火、豆子、黃瓜、乾草從柴房裡搬出來,提兩罐水放到冰冷的廚房裡,儘可能把地下室牆上的舊漆刮下來。

他說做完這些事我就可以去釣魚。如果我不介意自己干這活兒的話,他就去比爾·愛文肖姆家看看奶牛。我說當然不介意。爸爸笑了笑,像是說他對此並不感到非常吃驚。一周前,他給了我一根竹竿,並不是因為我生日或什麼的,只是他有時喜歡給我一些東西。

我急著想在卡斯特爾溪上試試桿,那是我曾釣過最多鱒魚的一條溪流。

「但你不要在林子里跑太遠。」他告誡我,「不要超過那個分叉處。」

「不會的,先生。」

「要保證。」

「好,我保證,先生。」

「現在向你媽媽保證。」

我們站在後門的台階上,我拎著水罐準備去井房提水時,爸爸攔住了我。他讓我轉過來面向媽媽——她正站在大理石的桌台邊,早晨明亮的陽光透過水槽上的窗戶撒滿整個房間,一縷鬈髮橫過她前額伸到眉毛上,明亮的光線把她的鬈髮染成金色,我記得多清楚啊!我跑過去抱住她的脖子,那一刻我把她看成女人,就像爸爸看她那樣。她穿著綴著小小的紅玫瑰的便服,正在做麵包。康迪·比爾——我們家的黑色小蘇格蘭犬,正機警地站在她腳邊,抬頭望著她,等待有什麼東西落下來。媽媽看著我。

「我保證。」我說。

她微笑著。自從爸爸抱著丹從西邊地里回來後,她似乎總是做出那種憂慮的微笑。爸爸是抽噎著光著胸脯回來的。他把襯衣蓋在了丹腫大的臉上。「我的孩子!」他一直在哭泣,「噢,看看我的孩子吧,耶穌基督,看看吧!」這是我惟一一次聽到爸爸無助地喊著主的名字。那情景宛如昨天。

「你保證什麼?加利。」她問。

「保證不會跑到比分叉處更遠的地方,夫人。」

「一點兒也不?」

「一點兒也不。」

她用許可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沒說什麼,繼續揉麵糰。麵糰此時已變光滑了。

「我保證不會跑到比分叉處更遠的地方,夫人。」

「好,加利,」她說,「要像記住學校里教的語法規則那樣記住這世界的規則。」

「是的,夫人。」

康迪·比爾在我幹活時跟著我,在我大口大口地吃午飯時,它坐在我雙腿間,像看我媽媽做麵糰時那樣專註地看著我。可是,我拿著新竹竿和粗糙破舊的魚簍望著門外時,它卻不來了,大聲吠了一兩下,好像告訴我早點回來,就不動了。

「那你就呆在家裡。」我對它說,想假裝不在乎,可是我在乎。

康迪·比爾以前總喜歡和我去釣魚。

媽媽走到門口,用手擋著陽光凝神看著我,像在看某個遭遇不幸或暴亡的人的相片。「記住你爸爸說的話,加利。」

「是的,夫人,我會的。」

她揮揮手,我也揮揮手,然後轉身走了。

陽光刺在我脖子上,又熱又癢。走了約一公里,我就進入了樹林,重重的樹陰擋住了路上的陽光,凉爽的林間充滿了樅樹的香味。我還聽到習習凉風穿過密密樹叢的簌簌聲。我跟那時別的男孩一樣扛著魚竿走,另一隻手提著魚簍,像提著手提箱或推銷員的樣品箱。路上靜悄悄的。樹林中有兩條車轍,中間長滿了草,如同一條綠色的帶子。在林子里大約走了三公里,我開始聽見卡斯特爾溪的流水聲,想到那斑背白肚的鱒魚,我的心激動得要跳出來似的。

溪水流過一座小木橋,陡峭的岸邊長滿了灌木。我小心翼翼地踩穩腳跟走下去,凉氣從溪面緩緩升起,迎面撲來的是像苔蘚般清新的氣味,彷彿走出夏天回到了陽春3月。我站在水邊,先深吸了一口苔蘚般清新的空氣,看著蜻蜓在盤旋,水蜘蛛在水面滑行。在更遠處,我看見一條鱒魚躍起捕食一隻蝴蝶——好大一條!可能有一尺長,這才使我想起不只是來這裡看風景的。

我沿岸順著溪流往下走,第一次下鉤的地方離上游的小橋不遠,還能看見小橋。水裡有東西扯了我的桿一兩下,半隻蚯蚓就被咬掉了。九歲的我不夠老練,或是魚兒不夠餓,使我無法把握時機,我只好換個地方。

在到達卡斯特爾溪的分叉處前,我已經換了兩三個地方了。溪水的一條分支向西南流到卡斯特爾羅克;另一支向東南,流到卡撒卡馬克鎮。在一條分流上,我釣到了這輩子釣到的最大的一條魚,我用魚簍上的小尺子量了量,足有一尺半,一條很漂亮的鱒魚,在那時也算是溪鱒中的極品。

如果我認為這一天有這條魚就足夠了,馬上回去,我現在就不會在這裡寫這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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