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我們的低語,我們的尖叫

我回到巴克峰時,母親正在做感恩節大餐。大橡木餐桌上擺滿了瓶瓶罐罐的酊劑和精油,我將它們收拾好。查爾斯要來吃晚飯。

肖恩心情不錯。他坐在桌旁的長椅上,看著我將瓶瓶罐罐收好。我把母親從未用過的瓷製餐具洗凈擺好,檢查每個盤子和餐刀之間的距離。

肖恩對我的小題大做很是生氣。「只不過是查爾斯而已,」他說,「他的標準沒那麼高,畢竟他是和你在一起。」

我拿來玻璃杯。當我把一個杯子擺在肖恩面前時,他用一根手指狠狠地戳了一下我的肋骨。「別碰我!」我尖叫道。接著房間翻了個底朝天。他將我打倒,拎著我的腳,拖到起居室,遠離母親的視線。

肖恩將我按在地上,坐在我的肚子上,用他的膝蓋夾住我的胳膊。他的體重讓我透不過氣來。他用前臂勒住我的氣管。我氣急敗壞,想大口大口地喘氣喊叫,但呼吸道被堵住了。

「你的行為像個孩子,逼我把你當孩子對待。」

肖恩說得很大聲,幾乎是喊出來的。他對著我說,但不是說給我聽,而是說給母親聽:我是個行為不端的孩子,他是在糾正孩子的錯誤。氣管上的壓力減輕了,我感到肺部有一種美妙的充盈感。他知道我不會叫出聲來。

「停下!」母親從廚房裡喊道,儘管我不確定她指的是肖恩還是我。

「大喊大叫很不禮貌,」肖恩再次朝著廚房說道,「你就這麼待著,直到道歉為止。」我大叫著對他說我錯了。過了一會兒,我站了起來。

我從紙巾盒裡拿出餐巾紙一一折好,在每一套餐具上都放上一張。當我把一張餐巾紙擺到肖恩的盤子里時,他又一次用手指戳我的肋骨。我什麼也沒說。

查爾斯到得很早——爸爸還沒從廢料場回來——他在餐桌前坐下,對面的肖恩眼睛一眨不眨地怒視著他。我不想讓他倆單獨待在一起,但母親需要我幫忙做飯,所以我來到爐灶邊,但一再找借口回到餐桌旁。一次回到餐桌時,我聽見肖恩對查爾斯談論他的槍;另一次,我聽到肖恩談論他知道的殺人的所有方法。兩次我都哈哈大笑,希望查爾斯認為它們只是玩笑話。第三次回到餐桌時,肖恩把我拉到他腿上坐下。我也笑了。

這種裝模作樣的把戲並未持續多久,甚至沒撐到晚飯時間。我端著一大瓷盤小圓麵包從肖恩身邊走過,他又狠狠地捅了我一下,疼得我喘不過氣來。手中的盤子掉在地上,摔碎了。

「你為什麼這麼做?」我喊道。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把我弄到地板上的,但我再一次仰面躺著,被他壓在身下。他讓我為打碎盤子道歉。為了不讓查爾斯聽見,我悄悄地輕聲道歉,所以肖恩沒聽見,被激怒了。他一把抓住我的頭髮,又一次貼近頭皮作為槓桿,將我猛拉起來,然後把我拖向衛生間。一切發生得如此突然,查爾斯都沒來得及反應。當我被揪著頭拖拽在走廊里時,我所見的最後一幕,便是查爾斯跳了起來,眼睛大睜,臉色蒼白。

我的手腕交叉著,胳膊被扭在身後。我的頭被塞進馬桶,鼻子懸在水面上。肖恩對我喊著什麼,但我什麼也沒聽見。我在聽走廊里的腳步聲,一聽到它們我就抓狂。不能讓查爾斯看見我這個樣子。不能讓他看出我所有的偽裝——我的化妝品,我的新衣服,我的瓷製餐具——這才是我真正的面目。

我抽搐著,拱起身子,奮力將手腕從肖恩手中掙脫。我讓他猝不及防;我比他想像的力氣更大,或者也許只是更魯莽,他沒能抓住我。我撲向門口。我剛穿過門框,一腳踏進走廊,突然頭向後一仰,又被肖恩一把抓住頭髮。他用力將我拽向他,於是我們又跌回浴缸里。

我記得的下一幕是,查爾斯抱起我,我大笑著,發出一聲尖銳而瘋狂的號叫。我想,如果我能大聲笑出來,也許情況還有救,也許還能說服查爾斯這一切不過是個玩笑。淚水從我的眼睛裡流了出來——我的大腳趾斷了——但我一直咯咯地笑。肖恩站在門口,面露尷尬。

「你還好嗎?」查爾斯不停地說。

「當然還好!肖恩是多麼,多麼,多麼——搞笑啊。」隨著我將重心挪到腳上,一陣疼痛掠過全身,我在說最後一個詞時聲音都哽咽了。查爾斯想把我抱走,但我推開他,一瘸一拐地走著,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哭出聲來,還開玩笑似的拍了哥哥一下。

查爾斯沒有留下來吃晚飯。他逃進他的吉普車,我好幾個小時都沒聽到他的消息,後來他打電話讓我去教堂跟他見面。他不會再來巴克峰。在漆黑空曠的停車場,我們坐在他的吉普車裡。他在哭。

「你看到的並不是你以為的那樣。」我說。

如果當時有人問我,對我來說世界上最重要的是什麼,我會回答是查爾斯。但其實他不是。而我會證明給他看。對我來說重要的不是愛情或友情,而是我自欺欺人的能力:相信自己很堅強。查爾斯知道我並非如此,因此我永遠不會原諒他。

我變得反覆無常,吹毛求疵,充滿敵意。我設計了一個怪異而不斷變化的評估標準,來衡量他對我的愛。一旦他沒達到要求,我便胡思亂想。我情緒失控,將我全部的野蠻的怒火、我對父親或肖恩的所有可怕的怨恨,都發泄到這個只是來幫助我的困惑的旁觀者身上。我們吵架時,我尖叫著再也不想見到他。我這樣大吵大鬧了很多次,終於有一天晚上,當我像往常一樣打電話告訴他我改變了主意時,他拒絕了。

我們在公路外的田野里見了最後一面。我們身後是高聳的巴克峰。他說他愛我,但這超出了他的能力範圍。他不能拯救我。能拯救我的只有我自己。

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冬天的校園被厚厚的積雪覆蓋。我待在室內背誦代數公式,努力像以前一樣生活——想像我的大學生活與巴克峰的生活完全分開。將兩者分開的那堵牆原本堅不可摧,但查爾斯是其中的一個漏洞。

胃潰瘍複發了,整夜又燒又痛。有一次,羅賓將我搖醒。她說我在睡夢中一直大喊大叫。我摸了摸我的臉,是濕的。她把我緊緊摟在懷裡,讓我感到被包裹得嚴嚴實實。

第二天早上,羅賓讓我和她一起去看醫生——去看潰瘍,順便給腳拍個X光片,因為我的大腳趾已經變黑。我說我不需要醫生。潰瘍自己會好,腳趾已經有人治過了。

羅賓揚起眉毛。「誰?誰治的?」

我聳了聳肩。她以為是我母親治的,我讓她相信了。事實是,感恩節後的那天早上,我讓肖恩看看我的大腳趾是否斷了。他跪在廚房的地板上,我把腳放在他膝蓋上。這個姿勢讓他看上去縮小了。他檢查了一會兒腳趾,然後抬頭看著我,從他的藍眼睛裡我看出了一些東西。我以為他要向我道歉,但就在我期待他開口時,他抓住我的腳趾尖,猛地一拉。我感覺腳好像炸裂一般,一陣劇痛傳遍整條腿。我仍舊強忍著疼痛,這時肖恩站起身,將一隻手放在我肩膀上,說:「對不起,小妹,但就是要趁你不注意,才不會那麼痛。」

羅賓要帶我去看醫生的一個星期後,我又被她搖醒了。她把我抱起來,緊緊摟著我,彷彿她的身體能將我攬住,以防我散架。

「我覺得你需要去見見主教。」第二天早上她說。

「我沒事。」我說,重複著明明不太好的人的那套陳詞濫調,「睡上一覺就好了。」

不久,我在書桌上發現一本大學心理諮詢服務的小冊子。我幾乎看也沒看,就把它扔進了垃圾箱。我是不會去見諮詢師的。去見諮詢師就意味著尋求幫助,而我相信自己戰無不勝。這是一種優雅的騙局,一種精神戰術。腳趾沒有斷,因為它不那麼容易折斷。只有X光可以證明它是不是斷了,所以讓我的腳趾斷掉的是X光。

我的代數期末考試也被捲入這種迷信中。在我腦海里,它獲得了一種神秘的力量。我瘋狂地高強度學習,相信如果我能在這次考試中取得最佳成績,考出不太可能的滿分,即便我的腳趾斷了,即便沒有查爾斯的幫助,也能證明我是最優秀的。不可戰勝。

考試那天早上,我一瘸一拐地來到考試中心,坐在通風的大廳里。試卷就擺在我面前。問題順從而柔軟,輕易被我掌控,我將它們一一解答出來。我交上答卷,然後站在冰冷的走廊上,盯著大屏幕,屏幕上會顯示我的分數。分數出現時,我的眼睛眨了又眨。一百分。完美的滿分。

我感到一陣陶醉和麻木,猶如喝醉了一般。我想對著世界大喊:這就是證據,沒有什麼東西能影響到我。

聖誕節,巴克峰看上去一如往常——山頂白雪皚皚,點綴著常青樹——而我的眼睛,越來越習慣於磚和混凝土,被其磅礴和明凈晃得幾乎睜不開。

我開車進山時,理查德正開叉車搬運檁條,供爸爸在附近的富蘭克林鎮蓋商店使用。理查德二十二歲,是我認識的最聰明的人之一,但是他沒有高中文憑。開車從他身邊經過時,我突然意識到,他可能要開一輩子的叉車。

回家剛幾分鐘,泰勒就打來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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