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爾斯是我第一個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朋友,那個父親曾竭力讓我遠離的世界。他在各方面都很傳統,而父親對這種傳統嗤之以鼻:他談論足球和流行樂隊,而不是世界末日;他熱愛高中生活的一切;他雖然去教堂,但和大多數摩門教徒一樣,如果他生病了,更傾向於去看醫生。
我無法協調我的世界和他的世界,所以我將它們分開。每天晚上我都在窗邊張望他那輛紅色吉普車,車一出現在公路上,我就跑向門口。等他開上山坡,我已經在草坪上等著了。不等他出來,我就坐進吉普車,和他為安全帶的事爭吵。(除非我繫上安全帶,否則他拒絕開車。)
有一次,他提前到了,來到了前門。把他介紹給母親時,我緊張到結巴。她正在混合佛手柑和依蘭精油,打著響指測試比例。她說了聲「你好」,但手指還在不停地跳動。當查爾斯看著我,好像在問為什麼時,母親解釋說上帝正在通過她的手指傳話。「昨天我測試過,如果今天不洗薰衣草浴,我就會偏頭痛。」她說,「我洗了,你猜怎麼著?沒有頭痛!」
「醫生可不能阻止偏頭痛發作,」爸爸插嘴說,「但上帝能!」
我們朝他的吉普車走去時,查爾斯說:「你家聞上去總是那樣嗎?」
「什麼樣?」
「像腐爛的植物。」
我聳了聳肩。
「你一定聞到了,」他說,「味道濃烈。我以前聞到過。你身上一直有這股味道。見鬼,現在我身上可能也有這個味兒了。」他嗅了嗅襯衫。我很安靜。我什麼都沒聞到。
爸爸說我變得「自命不凡」。他不喜歡我一幹完活兒就匆忙離開廢料場往家趕,也不喜歡我在和查爾斯外出之前把所有油污的痕迹都洗掉。他知道,我寧願在斯托克斯商店包裝雜貨,也不願去布萊克富特開裝載機。布萊克富特是北部一小時路程的地方一個塵土飛揚的小鎮,爸爸在那裡建造牛奶倉庫。他知道我想去別的地方,想穿得和別人一樣,這讓他頗為惱火。
在布萊克富特鎮的工地,他給我安排了一些奇怪的任務,好像他覺得做這些工作就會讓我記起自己是誰。有一次,我們正懸在三十英尺的高空,爬上尚未完工的屋檁,沒有系安全繩,因為我們從來不系。爸爸想起他將粉筆線落在了另一邊。「把粉筆線給我拿來,塔拉。」他說。我估摸了一下行程。我需要翻過一根根檁條——大概有十五根,每兩條間距四英尺——才能拿到粉筆線,然後原路返回,還得走過那些檁條。通常肖恩聽見父親這樣的命令,會說:「別讓她做那個。」
「肖恩,你能用叉車把我運過去嗎?」
「你自己能拿,」肖恩說,「除非你那了不起的學校和了不起的男朋友讓你覺得自己太優秀,幹不了這個。」他表情僵硬,看上去既陌生又熟悉。
我搖搖晃晃地上了一根檁條,來到倉庫邊緣的框架樑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樣更危險——如果我倒向右側,沒有檁條接著——但框架梁很粗,我可以像走鋼絲一樣走過去。
就這樣爸爸和肖恩成了同志,儘管他們只在一件事上達成了共識:上學讓我變得自命不凡,我需要被慢慢拉回從前,被調教一番,變回過去的樣子。
肖恩有一種語言天賦,那就是擅長給別人起外號。他開始從他的辭彙庫里給我起綽號。幾個星期以來,「少婦」一直是他的最愛。「少婦,給我拿個砂輪來。」他叫道。或是說:「把吊杆抬起來,少婦!」然後他會看我臉上有何反應。他從沒發現我有什麼反應。他用的下一個詞是「威爾伯」 ,他說那是因為我吃得太多了。「真是頭好豬。」我彎下腰擰螺絲或檢查尺寸時,他吹起口哨大叫道。
小工隊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後,肖恩開始在外面逗留。我懷疑他是想趁查爾斯開車過來時靠近車道。他總是裝作在給自己的卡車更換機油。他在外面的第一晚,我跑出去,不等他說一個字便跳上吉普車。第二晚,他出手更迅速。「塔拉很美對嗎?」他對查爾斯喊道,「眼睛像魚一樣,她幾乎和魚一樣聰明。」這是一句嘲諷的老話,用了太多次,我都麻木了。他一定知道在工地說這句話我不會有任何反應,所以他偏當著查爾斯的面說,希望能刺痛我。
下一晚,他說:「你們要去吃飯嗎?別攔著威爾伯吃東西。她會把你撲倒在路面上,吃得一點兒都不剩。」
查爾斯從不理會他的話。我們達成了一項秘而不宣的協議,一旦山從後視鏡上消失,我們的夜晚就正式開始。我們共同探索的世界裡有加油站和電影院;高速公路上到處都是汽車,像小飾品一樣點綴著路面,車上滿載著歡笑著、按著喇叭的人,他們總是向我們揮手,因為這座小鎮上大家都認識查爾斯。那裡有灰白色揚塵的土路,有燉牛肉一般顏色的運河,還有一望無際的閃光的金色麥田。但那裡沒有巴克峰。
白天的生活只有巴克峰和布萊克富特的工地。我和肖恩一個星期大部分的時間都在製作檁條,來建成倉庫屋頂。我們用一台移動房屋大小的機器將它們壓成Z形,然後把鋼絲刷附在磨床上磨掉上面的銹,這樣就可以上漆了。油漆一干,我們便將它們堆放在車間旁,但不過一兩天,山頂吹來的風就讓它們蒙上一層黑灰,灰和鐵上的油混在一起,變成了污垢。肖恩說在安裝前必須先把它們清洗乾淨,所以我拿來一塊抹布和一桶水。
那一天很熱,我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我的發箍斷了,我沒有多餘的。風從山上刮過來,將幾縷頭髮吹進眼睛,我便伸手拂過臉上的頭髮。我的雙手漆黑,沾滿油漬,每次擺弄頭髮都留下一道黑色的污痕。
檁條洗乾淨後,我呼喚肖恩。他舉著焊接護罩,從一根工字梁現身。一看到我,他臉上綻開燦爛的笑容。「我們的黑鬼回來了!」他說。
那年夏天我和肖恩一起操縱大剪刀。有一天下午,由於我多次擦拭臉上的汗,等到我們歇工吃晚飯時,我的鼻子和臉頰全黑了。那是肖恩第一次叫我「黑鬼」。我很驚訝,但並不感到陌生。我聽爸爸用過這個詞,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知道它的意思。但從另一種意義上,我完全不理解它的含義。我只在教堂見過一個黑人,是個小女孩,某戶人家的養女。爸爸顯然不是在說她。
整個夏天肖恩都叫我黑鬼:「黑鬼,去把C形夾鉗給我拿來!」或是:「該吃午飯了,黑鬼!」這個稱呼從未讓我有過片刻的躊躇不安。
接著世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進入一所大學,在那裡我漫步走進一間禮堂,聽了一場關於美國歷史的講座,它讓我睜大雙眼,思緒萬千。講課的教授是理查德·金伯爾博士,他聲音洪亮,引人深思。我對奴隸制略知一二;我聽爸爸談起過,也在爸爸最喜歡的關於美國建國的書中讀到過。我讀到過,殖民時期的奴隸比他們的主人更幸福、更自由,因為主人還要負擔照顧他們的費用。我當時覺得頗有道理。
金伯爾博士講授奴隸制那天,他頭頂的屏幕上是一幅關於奴隸市場的炭筆素描。屏幕很大,就像電影院的屏幕一樣,佔據了整個房間。畫上是一片混亂的場面。女人們站著,全裸或半裸,被鎖鏈鎖著,被男人們團團圍住。投影機咔嗒一聲,切換到下一張黑白照片,照片因為年代久遠而有些模糊不清。褪色和過度曝光,讓這張照片很有象徵性。照片上,一個人面對鏡頭坐著,上身赤裸,露出地圖般縱橫交錯的凸起的傷疤。遭受的凌辱讓他身上的肉看上去不再像肉。
接下來的幾周,我見到了更多的照片。幾年前我扮演安妮時就聽說過經濟大蕭條,但幻燈片上戴著帽子、穿著長外套、排著長隊站在施粥所前的人們還是讓我感到新鮮。金伯爾博士講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時候,屏幕上出現了一排排戰鬥機,散布在被炸毀的城市的殘骸上。還有很多面孔混在一起——羅斯福、希特勒、斯大林。接著第二次世界大戰隨著投影儀的燈光而褪色。
下一次我走進禮堂時,屏幕上出現了許多新面孔,他們都是黑人。自從那次關於奴隸制的講座後,屏幕上就再沒出現過黑人面孔——至少我不記得有過。我已經忘記了他們,這些美國人對我來說是外國人。我從沒試著想像奴隸制的終結:毫無疑問,正義的呼聲廣為人知,這個問題已經得到解決。
金伯爾博士開始講授民權運動時,我就是這樣的心態。屏幕上出現了一個年份:一九六三。我想肯定是弄錯了。我記得《奴隸解放宣言》 是一八六三年頒布的。我無法解釋這一百年間發生了什麼,所以我覺得那是一個輸入錯誤。我把日期抄在筆記上,加了一個問號,但隨著屏幕上閃現更多的照片,教授所指的是哪個世紀變得清晰起來。它們雖然是黑白照片,但主題是現代的——栩栩如生,意義明確。它們不是來自另一個時代乾巴巴的靜物照,它們捕捉到了運動的瞬間。遊行。警察。消防隊員將水管對準年輕人。
金伯爾博士列舉了一串我從未聽說過的名字。他從羅莎·帕克斯 開始講。一幅畫面顯示,一名警察將一個婦女的手指按進一塊墨水海綿。金伯爾博士說她在一輛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