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不再是孩子

那是冬日的一天。我跪在地毯上,聽爸爸為母親受感召成為治療者而作證時,一口氣堵在胸口,感覺自己遊離了出來。眼前不見父母和我們的起居室。我看見一個成年女人,她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祈禱,不再像孩子一樣坐在父親的腳邊。

我看到那個女人腫脹的肚子,也就是我的肚子。她旁邊坐著她的母親,一位助產士。她握住母親的手,說她想要寶寶在醫院裡由醫生接生。我開車送你去,她的母親說。兩個女人朝門口走去,但是門被堵住了——被忠誠、被順從,被她的父親堵住了。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但那個女人是他的女兒,她曾被他的全部信念和力量所吸引。她沒有理會他,徑直從門口走了出去。

我試想這樣一個女人會有什麼樣的未來。我試想她與父親見解不同的其他場景。她無視他的勸告,堅持己見。父親曾教育我,對於任何問題都不可能同時存在兩種合理的觀點:真理只有一個,其他皆是謊言。我跪在地毯上,聽著父親講話,又像是仔細端詳著一個陌生人,覺得二者,既互相吸引,又互相排斥,而我懸在中間。我明白,沒有任何未來可以同時容納他們;沒有命運能夠同時容忍他和她。我將永遠、始終做個孩子,否則我會失去他。

我躺在床上,望著微弱的燈光在天花板上投下的影子,這時聽見門口傳來父親的聲音。我本能地跳了起來,做了個類似敬禮的動作,但一旦站著我便不知所措。這史無前例:父親以前從未來過我的房間。

他大步從我身邊走過,坐在我的床上,然後拍了拍旁邊的床墊。我緊張地坐下來,雙腳幾乎碰不到地面。我等著他開口說話,但時間在無聲地流逝。他閉上眼睛,下巴放鬆,好像在聆聽天使的聲音。「我一直在祈禱,」他說,他聲音輕柔,充滿愛意,「我一直在為你上大學的決定而祈禱。」

他睜開了眼睛。燈光下他的瞳孔放大了,吸收了虹膜的淡褐色。我從未見過如此沉浸於黑暗的眼睛:它們似乎超凡脫俗,是精神力量的象徵。

「上帝召我作見證。」他說,「他很不悅。你棄絕他的祝福,去無恥地追求人類的知識。他的怒氣因你而起,不久就會降臨。」

我不記得父親什麼時候起身離開,但他一定已經離開了,就在我坐著、被恐懼攫住的時候。上帝的憤怒曾將城邑夷為廢墟,曾將整個大地悉數淹沒。我感到虛弱,接著全身無力。我想起我的生命不屬於我。我隨時都可以被帶離身體,被拖到天上去對峙憤怒的天父。

第二天早上,我看到母親在廚房調製精油。「我決定不去楊百翰大學了。」我說。

她抬起頭,定睛看著我身後的牆,小聲說:「別這麼說。我不想聽。」

我不明白。我以為她看到我向上帝屈服會很開心。

她把目光轉向我。我已多年未感受到她目光的力量了,為此我驚呆了。「在我所有的孩子中,」她說,「我原以為你才是那個穿越熊熊大火衝出這裡的人。我從沒料到會是泰勒——那令人意外——而不是你。你不要留下。走吧。不要讓任何事阻止你走。」

我聽到樓梯上爸爸的腳步聲。母親嘆了口氣,眨眨眼睛,好像正從恍惚中走出來似的。

爸爸在餐桌旁坐下,母親起身去給他準備早餐。他開始了一場關於自由主義教授的長篇大論,母親把麵糊攪在一起做煎薄餅,不時低聲表示贊同。

沒有肖恩當工頭,爸爸的建築生意日益萎縮。為了照顧肖恩,我已經辭掉了蘭迪商店的工作。現在我需要錢,所以當那個冬天爸爸重又操起拆解廢料的活計,我也加入了。

那是一個寒冷的早晨,和我第一次來廢料場幹活時一樣。廢料場變了樣。雖然那裡仍然堆放著如山的廢舊汽車,但它們不再是主導周圍的景觀了。幾年前,猶他州電力公司雇爸爸拆除了數百座設備塔,允許他留下角鐵——共計四十萬磅——如今它們就像小山一樣亂七八糟地堆放在院子各處。

我每天早晨六點起來學習——因為早上在我還沒因為拆解廢料累垮的時候,注意力更容易集中。雖然我仍然害怕上帝的震怒,但我對自己說,我根本不可能通過大學入學考試,這取決於上帝的旨意。如果上帝採取了行動,那麼我去上學自然就是他的意願。

大學入學考試由四部分組成:數學、英語、科學和閱讀。我的數學能力正在提高,但並不強。雖然我能解出大部分習題,但做題速度很慢,需要規定時間的兩到三倍。我甚至連最基本的語法知識都沒有,儘管我正在學習,從名詞開始,接下來是介詞和動名詞。科學是一個謎,可能是因為我讀過的唯一一本科學書還是那種可拆下來塗色的。四部分中,我唯一感到自信的是閱讀。

楊百翰大學是一所競爭激烈的大學。我需要拿到高分——至少二十七分,這意味著進入同屆生排名的前百分之十五。我當時十六歲,從未參加過考試,只是剛剛開始接受類似系統的教育;儘管如此,我還是報了名。這感覺就像擲骰子,一旦扔出,便聽天由命。上帝會給出得分。

考試前夜我失眠了。我的大腦像發燒般灼熱,浮現出許多災難場景。五點鐘我下了床,吃了早飯,驅車四十英里來到猶他州州立大學。我和其他三十名學生被帶進一間白色的教室,他們在椅子上坐下,將鉛筆放在課桌上。一位中年女士發放試卷,還有我從沒見過的奇怪的粉紅色的紙。

「請問,」她分發到我時,我說,「這是什麼?」

「是答題紙。塗答案用的。」

「怎麼用?」我說。

「和別的答題紙一樣。」她面帶惱火地從我身邊走開,好像我在惡作劇。

「我以前從來沒用過。」

她打量了我一會兒。「把正確答案的圓圈填滿,」她說,「完全塗黑。明白了嗎?」

考試開始了。我從來沒有在滿屋都是人的房間里,在書桌前坐過四個小時。噪音令人難以置信,但似乎我是唯一一個聽到它們的人,唯一一個因為翻頁的沙沙聲和鉛筆的塗寫聲無法集中精力的人。

考試結束了,我猜我數學有可能不及格,科學肯定不及格。我在科學部分的回答甚至連猜測都算不上。答案隨機,只是那張奇怪的粉色答題紙上的圓點圖案。

我開車回家了。我覺得自己愚蠢可笑,滑稽至極。現在我親眼見到了別的學生——看著他們排著整齊的隊伍走進教室,坐到座位上,平靜地填寫答案,好像在做一次例行練習——我之前竟然自以為得分能排進前百分之十五,簡直荒謬。

那是他們的世界。我穿上工作服,重返我的世界。

那年春天有一天天氣異常炎熱,我和盧克一整天都在拖檁條——水平橫跨屋頂的鐵梁。檁條沉重,太陽毒辣。汗水順著我們的鼻子淌下來,滴在噴過漆的鐵上。盧克脫下襯衫,抓住袖子扯出幾道巨大的口子,讓風可以吹進去。這麼極端的做法我連想都不敢想,但在背了二十根檁條後,我的背上全是黏糊糊的汗,我拍打著T恤扇風,然後捲起袖子,露出一英寸肩膀。幾分鐘後,爸爸看到我,大步走過來,一把拉下我的袖子。「這兒不是妓院。」他說。

我看著他走開,機械地又把袖子卷了上去,好像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做了這個決定。一小時後他回來,看見我後困惑地停下腳步。他告訴過我該做什麼,我卻沒有聽。他不安地站了一會兒,然後走到我跟前,抓住兩個袖子猛地往下拉。沒等他走出十步遠,我又挽了上去。

我想服從。我本意如此。但那個下午太過炎熱,我渴望輕風吹拂手臂。僅僅幾英寸而已。我全身上下從太陽穴到腳趾全是污垢。晚上我得花半個小時才能將鼻孔和耳朵里的黑色污垢挖出來。我並不覺得自己是慾望或誘惑的對象。我覺得自己像一輛人力叉車。一英寸皮膚又有什麼要緊的呢?

我一直在攢錢,以備學費之需。爸爸注意到了,便開始讓我為一些小東西付費。第二次車禍後,母親又開始購買保險,爸爸說我那份應該由我自己付。我照做了。接著他又要錢用於登記車輛。「這些政府收費會讓你破產。」我把錢遞給他時,他說。

對此爸爸表示滿意,直到我的考試成績寄到家。一天我從廢料場回來,發現一個白色信封。我撕開信封,手上的油污把紙都弄髒了。我跳過單科分數,直接看總分。二十二分。我的心快樂地怦怦直跳。雖然不是二十七分,但充滿可能性。也許能上愛達荷州州立大學。

我將成績拿給母親看,她告訴了爸爸。他變得煩躁不安,然後大叫著說我該搬出去住了。

「她既然長大了,能領工資了,就該付房租了。」爸爸喊道,「她可以到別的地方付房租。」起初母親還和他爭論,但幾分鐘後就被說服了。

我一直站在廚房裡掂量我的選擇,想著剛剛才交給爸爸四百美元,那是我三分之一的積蓄。這時母親轉向我說:「你覺得你周五之前能搬出去嗎?」

我的內心有什麼東西突然斷裂,猶如大壩決堤一般。我感到搖搖欲墜,無法站穩。我想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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