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誠實的污垢

山雪融化,印第安公主在山的正面顯現,她的頭擦著天空。那場車禍一個月後的一個星期天,全家人聚在起居室里。爸爸開始講解《聖經》時,泰勒清了清嗓子,他說他要離開了。

「我要去……去上大……大學。」他說,面容僵硬。他費力地吐出這些話時,脖子上一根血管鼓起,一會兒顯現,一會兒消失,像一條掙扎扭動的大蛇。

每個人都看著爸爸。他面無表情。沉默比吼叫更可怕。

泰勒將是我的哥哥們中第三個離開家的。我大哥托尼開拖拉機運碎石和廢品,正在為娶妻努力攢錢。二哥肖恩幾個月前和爸爸吵了一架,離開了家。此後我就沒見過他了,但母親每隔幾周會接到他匆忙打來的電話,他在電話里告訴她他很好,正在做焊接或開拖拉機。如果泰勒也走了,爸爸就湊不夠一個小工隊了,也就沒法去給人家蓋穀倉或乾草棚了。他將不得不重操拆解廢料的老本行。

「什麼是大學?」我問。

「大學就是給那些太過蠢笨、在第一輪學不會的人額外開設的學校。」爸爸說道。泰勒盯著地板,臉孔緊繃。接著他垂下肩膀,面容舒展,抬起了頭。在我看來,他的自我似已出離。他的目光柔和又可愛,我完全無法從那眼神中認出他。

他在聽爸爸發表長篇大論。「大學教授有兩種,」爸爸說,「一種知道自己在說謊,另一種認為自己在說真話。」爸爸咧嘴一笑,「不知道哪種更糟糕,想想看吧,一種是光明會的金牌代理人,至少知道自己拿的是魔鬼的工資,另一種甚是傲慢,自認為比上帝更有智慧。」他依然咧著嘴笑。形勢並不嚴峻;他只需給兒子講一些道理。

母親說爸爸是在浪費時間,一旦泰勒下定決心,沒人能說服他迴轉心意。「你這是在用掃帚掃山上的灰。」 說著,她站了起來,先花幾分鐘穩住身體,然後艱難地下樓。

她得了偏頭痛。她幾乎總是偏頭痛。她仍然在地下室里度日,直到太陽落山後才上樓,之後也很少能待過一個小時,因為嘈雜和勞累的雙重摺磨讓她頭痛欲裂。我看著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下樓梯,彎著腰,雙手緊抓欄杆,彷彿是個盲人,不得不摸索著前行。她等著雙腳都穩穩地站在一個台階上,然後再去夠下一級。她臉上的浮腫差不多消失了,幾乎恢複了原來的模樣,只是黑眼圈仍在,從黑色逐漸褪成深紫色,現在變成一種紫丁香和葡萄乾的混合色。

一個小時後,爸爸不再咧嘴笑了。泰勒沒有再提他上大學的願望,但也沒答應留下來。他只是出神地坐在那裡,安然承受。「一個男人不可能靠書本和廢紙為生,」爸爸說,「你以後會成為一家之主。你靠書本怎麼養活老婆孩子呢?」

泰勒歪著頭,表示他在聽,但什麼也沒說。

「我的兒子,竟然排著隊等著被無神論者和光明會間諜洗腦……」

「學……學校是教……教堂開的,」泰勒打斷他的話,「能壞……壞到哪裡去呢?」

爸爸霍地張開嘴,一股氣流衝出。「你不覺得光明會已然滲入了教堂嗎?」他聲如洪鐘,有力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在迴響,「你難道不知道他們第一個去的地方就是學校嗎?在學校他們可以培養出整整一代偽摩門教徒。我對你的培養可比那強多了!」

我永遠忘不了父親這一刻的樣子,強勢又絕望。他身體前傾,咬著牙,眼睛眯成一條縫,在兒子的臉上搜尋表示贊同的跡象、共同信念的痕迹,但沒有找到。

泰勒是怎麼決定離開這座山的,這是個離奇的故事,充滿缺口和曲折。故事從泰勒本人開始,他性情古怪,這是事實。這種情況發生在很多家庭里:某個孩子格格不入,跟不上節奏,合不上拍子。在我們家,泰勒就是那個孩子。我們其餘人跳吉格舞,而他跳的是華爾茲;他對我們生活中喧鬧的音樂充耳不聞,我們也聽不見他寧靜的復調。

泰勒喜靜,愛看書,喜歡分類、標記、整理。一次,母親在他的衣櫥里發現了整整一架子按照年份堆放的火柴盒。泰勒說裡面裝著他過去五年攢下的鉛筆屑,是他收集來為我們的「上山應急包」作火引用的。家裡其他地方亂作一團:卧室地板上堆滿了待洗衣物,上面滿是來自廢料場的油污;廚房裡,每張桌子上、每個櫥櫃里都放著布滿灰塵的葯酊罐,只在干更髒的活時才把罐子收到一邊,比如給一頭死鹿剝皮,或者擦拭步槍上的防腐油。但在雜亂的中心,泰勒擁有積攢了五年、按年份分類的鉛筆屑。

我的哥哥們就像一群狼。他們頻繁地試探對方,一旦有哪個小點兒的突然長大,夢想著向上爬,便會爆發混戰。在我小時候,這些打鬥通常以母親對著打碎的檯燈或花瓶尖叫而告終,但隨著我漸漸長大,家裡能打碎的東西越來越少。母親說我很小的時候家裡有過一台電視機,直到肖恩把泰勒的頭按了進去。

兄弟們扭打起來時,泰勒就聽音樂。他擁有我所見過的唯一的音箱,音箱旁邊放著一大堆CD,上面寫著諸如「莫扎特」和「肖邦」之類的奇怪的詞。在他大約十六歲時,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正在看他的CD,被他撞上了。我想跑開,我以為他會因我進他的房間而狠狠揍我一頓,但他卻拉過我的手,把我領到那堆東西旁。「你……你最……最喜歡哪一張?」他說。

我指了指一張黑色CD,封面上有許多身穿白衣的男男女女。泰勒用疑惑的目光打量著我。「這……這是唱……唱詩班音樂。」他說。

他把碟片塞進黑盒子,然後坐在書桌前開始看書。我蹲在他腳邊的地板上,用指甲在地毯上亂畫。音樂響起:一陣琴弦的撥動,接著淺吟低唱,如絲綢般輕柔,卻不知何故穿透心靈。我熟悉這首讚美詩——我們在教堂唱過,混亂的聲音帶著虔誠匯聚成大合唱——但這個不同。同樣充滿虔誠,但裡面也有別的東西,與學習、紀律和協作有關。一些我還不懂的東西。

歌曲結束了,我獃獃地坐在那裡,接下來聽了一首又一首,直到CD播完。沒有了音樂,房間里顯得死氣沉沉。我問泰勒我們能不能再聽一遍。一個小時後,音樂停了,我又請求他再放一遍。天色已晚,屋裡很安靜,泰勒從桌旁站起身,按下播放鍵,說這是最後一次了。

「我……我們可以明天再聽……聽。」他說。

音樂成了我們倆的共同語言。因為口吃,泰勒總是沉默不語,舌頭也越發笨重。正因如此,我和他幾乎從沒說過話,我根本不了解這個哥哥。現在,每天晚上他從廢料場回來時,我都在等他。等他洗完澡,搓去身上的污垢,他會到書桌旁坐下,說:「我……我們今……今晚聽……聽點什麼呢?」然後我會選一張CD,而他則開始看書。我躺在他腳邊的地板上,盯著他的襪子,側耳傾聽。

我和我的那些哥哥們一樣吵鬧,但和泰勒在一起時,我變了。也許是音樂的魅力,也許是他的魅力。不知為何,他讓我透過他的眼睛看到了自己。我努力提醒自己不要大喊大叫。我儘力避免和理查德打架,尤其避免發生這種情況:最後兩人滾在地上,他撕扯著我的頭髮,我用指甲抓破他的臉。

我早該知道有一天泰勒會離開。托尼和肖恩走了,他們屬於這座山,而泰勒從不屬於這裡。泰勒一直喜歡父親所說的「書本知識」,而除理查德外,我們其他人對此毫不關心。

泰勒小的時候,曾有一段時間,母親對教育持理想主義態度。她曾說把我們留在家裡,是為了讓我們獲得比其他孩子更好的教育。但只有母親這麼說,因為爸爸認為我們應該學習更多實用技能。我很小的時候,他們兩人常常為此而戰:母親每天早上都讓我們學習,她一轉身,爸爸就把男孩們趕進廢料場幹活。

但母親最終會輸掉這場戰鬥。一切要從她五個兒子中的第四個,盧克說起。盧克對山上的事很有一套——他對動物很在行,似乎能與它們交流——但他有嚴重的學習障礙,學習認字非常吃力。母親花了五年時間,每天早上陪他坐在餐桌邊,一遍又一遍地解釋同一個音,但到盧克十二歲時,他也只能在全家人習讀經文時勉強讀出《聖經》中的一句話。母親不理解。她毫不費力地教會了托尼和肖恩認字,其他人也都輕鬆地學會了。我四歲時托尼就教我認字,我想那是為了和肖恩打賭。

等盧克會寫自己的名字,讀一些簡短的詞語,母親便開始教他數學。我的數學知識都是在早餐後洗碗時學到的,聽母親一遍又一遍地解釋什麼是分數,怎麼運用負數。盧克沒有取得任何進展,一年後母親便放棄了。她不再說什麼讓我們獲得更好的教育,而是開始附和爸爸的意見。一天早上,她對我說:「最重要的是,你們這些孩子都能認字了。其他的都是廢話,洗腦而已。」爸爸越來越早地趕著男孩們去幹活,到我八歲、泰勒十六歲時,我們就都徹底不學習了。

然而,母親並沒有完全倒向爸爸的那套理論,她偶爾仍懷有以前的熱忱。在那樣的日子裡,一家人圍坐在餐桌旁吃早餐時,母親會宣布今天我們要「上學」。她在地下室放了一個書架,上面堆滿了有關草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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