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強烈的記憶不是一段記憶。它是我想像出來的,之後回憶起來就像真的發生過一樣。記憶成形於我五歲時,就要滿六歲前,源自我父親講的一個故事,他講得那麼詳細,以至於我和哥哥姐姐們都各自演繹出自己的電影版本,其中充斥著槍林彈雨和喊叫聲。我的版本里有蟋蟀。當我的家人在廚房裡擠作一團,燈關著,躲避將房子包圍的聯邦調查局人員時,那就是我聽到的聲音。一個女人伸手去夠一杯水,月光映照出她的輪廓。一聲槍響,像鞭子抽打的聲音,她倒下了。在我的記憶中,倒下的總是母親,她懷裡還抱著一個嬰兒。
嬰兒這點說不通——我是母親七個孩子中最小的一個,但正如我所說,這一切都不曾發生。
在父親給我們講了這個故事的一年後,一天晚上,我們聚集在一起,聽他大聲朗讀《以賽亞書》中一段關於以馬內利的預言。他坐在芥黃色的沙發上,腿上放著一本打開的《聖經》。母親坐在他旁邊。我們其餘人散坐在棕色粗毛地毯上。
「到他曉得棄惡擇善的時候,」爸爸的聲音低沉而單調,搬運了一整天的廢料,他已疲憊不堪,「他必吃奶油與蜂蜜。」
一陣凝重的停頓。我們靜坐不語。
父親個子不高,但他能掌控全場。他儀態不凡,如傳神諭者般莊嚴。他的手粗糙厚實——那是一輩子辛苦勞作人的手——緊緊抓住《聖經》。
他把這段話又大聲讀了一遍,接著讀了第三遍、第四遍。隨著每一次重複,聲調越來越高。他剛剛因疲憊而腫脹的眼睛,現在睜得大大的,充滿警覺。他說,此處有一條神聖教義,他會求問耶和華。
第二天早上,爸爸把我們冰箱里的牛奶、酸奶和乳酪全都清除乾淨。當天晚上他回家時,卡車上裝了五十加侖的蜂蜜。
「《以賽亞書》上沒有說奶油和蜂蜜哪個是惡的,」爸爸笑著說,和哥哥們一起把那些白色大桶拖到地下室,「但只要你問詢,上帝必告訴你!」
爸爸將這一段讀給他母親聽時,她當面嘲笑了他。「我的錢包里有幾分錢,」她說,「你最好都拿走。你的理智也就值這麼多了。」
奶奶長著一張瘦削而稜角分明的臉,她纖細的脖子和手指上掛著一串串人造印第安珠寶,全都是銀色和藍綠色的。因為她住在我們山下的公路附近,我們便叫她山下奶奶。這是為了將她和母親的母親區分開來。我們管後者叫城裡外婆,因為她住在南面十五英里外全縣唯一的城鎮里,那裡只有一個紅綠燈和一家雜貨店。
父親和他母親的關係就像兩隻尾巴綁在一起的貓。他們可以說一星期的話,卻對任何一件事都無法達成共識。但將他們緊密連在一起的是對山的熱愛。父親的家族在巴克峰山腳下生活了半個世紀。奶奶的女兒們已經結婚搬走了,但父親留了下來,在山腳下他母親家正對的山上建了一座永遠都加蓋不完的破敗的黃房子,在她修剪整齊的草坪邊胡亂造了一座廢料場——這樣的垃圾場還有好幾個。
他們每天都為廢料場的凌亂而爭吵,但更多是為我們這些孩子而爭吵。奶奶認為我們應該上學,而不是——用她的話說——「像野人一樣在山上遊盪」。爸爸說公立學校是政府引導孩子遠離上帝的陰謀。「我把孩子們送到下面那所學校,」他說,「和把他們交給魔鬼有什麼兩樣。」
上帝指示爸爸向生活和耕種在巴克峰山下的人們分享這個啟示。星期日,幾乎家家戶戶都聚集到公路旁的教堂。那是一座常見的摩門教教堂,山胡桃木色,有一個小小的低調的尖塔。男人們從長椅上一起身,爸爸立刻纏住他們。他先從他的表弟吉姆開始。爸爸揮舞著《聖經》,向他解釋牛奶的罪惡。吉姆禮貌地聽著,接著咧嘴一笑,拍了拍爸爸的肩膀,說正義的上帝絕不會在炎熱的夏日午後剝奪一個人自製草莓冰激凌的樂趣。吉姆的妻子拉起他的胳膊。當他從我們身邊經過時,我聞到一股大糞味。然後我想起來了:巴克峰以北一英里處的大奶牛場,就是吉姆家的。
爸爸開始佈道反對喝牛奶後,奶奶便將她的冰箱塞滿了牛奶。她和爺爺本來只喝脫脂牛奶,但很快冰箱里什麼都有了——低脂奶、全脂奶,甚至是巧克力牛奶。她似乎相信這是一道重要防線,要堅決守住。
早餐成了對忠誠的考驗。每天早上,一家人圍坐在一張翻新過的紅橡木桌旁,吃的不是加了蜂蜜和糖漿的七穀物麥片,就是加了蜂蜜和糖漿的七穀物煎薄餅。因為我們有九個人,所以煎薄餅從來都來不及煎熟煎透。如果我能用牛奶泡麥片,使奶油在麥芽粉中凝聚,浸透那些小顆粒,我倒不介意喝麥片粥;但自從上帝的那個啟示後,我們就一直用水泡麥片。那感覺就像在吃一碗泥漿。
沒過多久,我開始惦記奶奶冰箱里那些快要變質的牛奶。然後我養成了每天早上不吃早餐直接去穀倉的習慣。我給豬倒好泔水,填滿牛馬飼料槽,然後跳過畜欄,繞穀倉轉一圈,踏進奶奶家的側門。
在這樣的一個早晨,我坐在流理台邊看著奶奶把玉米片倒進碗里,這時她說:「你想不想去上學?」
「我不喜歡上學。」我說。
「你從沒試過,」她叫道,「怎麼知道不喜歡。」
她把牛奶倒進碗里,遞給我,然後坐在吧台邊,正對著我,看著我一勺一勺往嘴裡舀。
「我們明天要去亞利桑那州。」她告訴我,但我已經知道了。每年天氣開始轉變時,她和爺爺都會去亞利桑那州。爺爺說他年紀大了,不能在愛達荷州過冬:寒冷讓他骨頭作痛。「早點兒起床,」奶奶說,「五點左右,我們會帶你一起走,送你上學。」
我在凳子上挪動了一下。我試著想像學校的樣子,但想像不出來。相反,我想起了每周去的主日學校,我討厭它。一個叫亞倫的男孩對所有女孩說我不識字,因為我不上學,現在女孩們都不跟我說話了。
「爸爸同意我去嗎?」我說。
「不,」奶奶說,「等他發現你不見了,我們早就走了。」她把我的碗放進水槽,凝神看著窗外。
奶奶性情強勢——急躁,咄咄逼人,堅持己見。看她一眼意味著退後一步。她把頭髮染成黑色,這令她原本嚴厲的面容更加突出,尤其是眉毛。每天早上她都把眉毛畫成粗重的拱形。她將眉毛畫得太長,使她的臉看起來拉長了;畫得也太高,讓她臉上的其餘部分都蒙上了厭倦的表情,近乎嘲諷。
「你應該去上學。」她說。
「爸爸會不會讓你把我送回來?」我說。
「你爸爸不能命令我做一件該死的事。」奶奶站著,擺好架勢,「如果他想讓你回來,他得自己來接你。」她面帶猶豫,一時顯得很愧疚,「我昨天和他談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內他都不會把你抓回來。鎮上他在建造的那個棚子工期延後,他不會在這個時候收拾行李,開車去亞利桑那州。趁天氣暖和,他還要和你的哥哥們幹上一段時間的活兒呢。」
奶奶的計畫很是周密。冬天工作稀缺,在第一場雪降臨前的幾周里,爸爸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試圖從搬運廢料、建造穀倉中多攢些錢來維持整個冬天的開支。即使他母親帶著他最小的孩子跑了,他也不能停止工作,除非到時鏟車冰封。
「走之前,我得先把牲口喂好,」我說,「要是牛從畜欄里跑出來找水喝,他就會發現我不見了。」
那天晚上我沒有睡。我坐在廚房的地板上,盯著鐘錶,聽著時間滴答滴答地流逝。凌晨一點。兩點。三點。
到了四點,我站起身,將靴子放在後門旁邊。它們粘滿了大糞,奶奶肯定不會讓我穿著它們進她的車。我想像它們被丟棄在她家門廊上,而我赤腳跑向亞利桑那州。
我想像家人發現我失蹤時會發生什麼。我和哥哥理查德常常在山上一待就是一整天,所以可能直到太陽下山理查德回家吃晚飯而我沒回去時,才會有人注意到我不見了。我想像我的哥哥們推開門出去找我。他們會先去廢料場,掀開鐵板,以防有些金屬板移位,將我困在了裡面。接著他們會向外搜索,掃蕩農場,爬上樹,鑽進穀倉閣樓。最後,他們會轉向那座山。
那時黃昏已過,夜幕馬上就要降臨,景色逐漸黯淡下來,繼而全部被黑暗籠罩。你看不見周遭的世界,只能靠感知。我想像哥哥們四散在山上,在黑黢黢的森林搜尋。沒有人說話;每個人心裡想的都一樣。山上會有可怕的意外發生。懸崖突然出現。祖父的野馬在濃密的水毒芹坡上狂奔。還有不少響尾蛇。以前有一頭小牛從穀倉跑了出去,我們就這樣搜尋過。在山谷中,你會發現一隻受傷的動物;但在山上,你發現的只會是一具屍體。
我想像母親站在後門旁,她的眼睛掃視著黑暗的山脊,這時父親回家告訴她他們沒有找到我。姐姐奧黛麗會提議去問奶奶,母親會說奶奶一大早就去亞利桑那州了。這些話會在空氣中凝固片刻,接著每個人都會意識到我去了哪裡。我想像父親的臉,他眯起黑色的眼睛,抿緊嘴巴,眉頭一皺,轉向母親,說:「你覺得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