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茫茫草原 第248章 風雪夜歸人

形骸萬念俱灰,恨不得永遠安靜,但莫名間,他仍有思考,仍能感受到痛苦與絕望。

他的胸口很疼,腦袋很疼,心很疼,魂很疼,疼痛,但還活著。

他不斷問自己為什麼。

他不相信所見之事,不相信所聽之言,不相信這是真的,不相信自己仍舊清醒。

他一直以來善良體貼的小妹妹,竟是個兇殘絕倫的魔頭?世上沒有這樣的道理,不可能有這般轉變,若有,那也是邪魔在作祟,是陰險的鬼怪佔據了她的心。

形骸想起歸墟妖,想起骸骨神,或許緣會正是被類似的妖魔所害,才會做出這樣的事?

骸骨神笑道:「她本就是這樣的人。我提醒過你許多次,記得么?在麒麟海時,她殺了那侍衛,編造了蹩腳的謊話,我讓你殺她,你偏偏不肯聽我的。」

誰能預料得到?

骸骨神預料到了。

但誰又會相信這神秘莫測的魔頭?誰又會猜疑那清純懂事的女孩?

骸骨神道:「當我除去截源之後,不也曾讓你處置這丫頭?你很愚昧,不懂得魔神的智慧,因此你的善是虛偽的、可笑的、無力的、有害的。你明明見到了事實,瞧見了真相,可卻讀不出種種線索,連盲人都不如。盲人會聽人勸,你卻自以為聰明,自以為什麼都看得清,你是凡人,幼稚可笑,狗屁不通。」

形骸想起自己一直以來的不安,他在緣會身上見到的種種徵兆,他對雷府的偏見,他對緣會的拯救,他夢中的驚懼,他對未來的擔憂,他的奔波,他的努力,他那不可思議,大違本性,不顧一切的固執。這段時日,他變得不像自己,在旁人眼中顯得怪異出格,他自己渾若不覺,反而怪世人不理解他,不知道他心中的苦。

其實在內心深處,他擔心的不是緣會,而是雷府。

是他將妖魔引入了這家人之間,讓妖魔不動聲色、潛移默化的影響了他們,折磨著他們,改變著他們,最終滅亡了他們。形骸見到緣會在黑暗之中,可其實是緣會散布出黑暗,籠罩了雷府。

形骸想將緣會帶走,或許並非是為了緣會,而是為了真正無辜的人。可形骸好糊塗,他將善人當做惡人,又將惡人當做善人。他對善人橫眉冷對、諸般斥責,卻對惡人呵護愛戴,珍愛有加。

雷老爺來找他時,曾老淚縱橫,他說的是自己兒子的罪孽,可也許他已受了緣會的迷惑,無法吐露真相?他絕望的掙扎,奮力一搏,語無倫次的哀求形骸,希望形骸能夠察覺出異樣,在最後關頭挽救他們。但形骸沒有理會,他自顧自去群英大會,成為了光宗耀祖的青雲侯。

他想的是緣會,想的是門派的聲望,想的是與沉折的友誼,想的是與孟輕囈的愛情。

你平步青雲,他們卻在地獄中受苦,憑什麼?憑什麼?沒有比這更荒唐的事,沒有比這更不公的結局!

他們的死該算在你頭上,因為緣會原本要殺的是你,現在更殃及了更多凡人。

形骸被愧疚的毒蛇由內而外撕咬,他質疑道:「你能掌控我心神,既然你什麼都知道?為何不強行干預?」

骸骨神道:「你覺得都是我的錯?」

形骸道:「我只是只是。」

骸骨神道:「你只是太軟弱無能,不敢一個人承擔這罪?放心,放心,我的罪本就大的很,可以與你分擔。你是我的化身,你是我的徒弟,你是我最後的希望。」

形骸稍稍好過了些,他終於感受到這魔頭的恩惠,感受到了些許溫暖。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是會信奉魔神的。因為正途被堵塞了,邪路為他們送來了篝火、溫度、光輝與希望。

骸骨神道:「人是麻木的,是愚昧的,不見棺材不掉淚,不吃苦便不領教訓,古往今來的先知,又有多少受人相信?又有多少人會記得賢者的恩德?他們好了傷疤忘了疼,記性差得很。我縱然搶先出手,制止了她,你又會怎樣?你會怨恨我,誤解我,疏遠我,不信奉我的教誨。我唯有讓你自行體會,自行領悟,經歷過最大的痛,留下永遠無法癒合的傷痕,你才能變成我想要塑造的人。」

形骸心想:「怎樣的人?」

骸骨神道:「世上邪惡長存,但邪惡的種子很狡猾,很隱蔽。我需要一位從心到體皆如鐵鑄之人,心懷正義,手段無情,無論那邪惡藏得多深,偽裝的多好,你都能將他們找出來,徹底的剷除掉。」

形骸道:「那是純火寺所作的事。」

骸骨神道:「純火寺是我所創,但他們已違背了我的初衷,淪為私慾牟利的走狗,權利政權的兇器。他們獵殺的是自己的同胞,甚至會將我也視作敵人,他們看不見真正的、遠古的陰謀。」

你創了純火寺?你到底到底是什麼人?

骸骨神答道:「不可說,不可說,我抹去了我存世的證據,一旦我的名字再為人所知,那我的那些對頭也會想起我來,追蹤過來。我創了骸骨神教,骸骨神教覆滅之後,我將我的信條傳給了純火寺,但他們扭曲了我的教義。我給的是智慧的黃金,他們卻滿足於瘋狂的淤泥。」

那為何不將他們重新導上正軌?

骸骨神道:「我無能為力,你若有心,可以替我去辦這件事,但你更希望獨來獨往,不受約束,對不對?你練得是放浪形骸功,不是念經的和尚,苦行的僧侶。」形骸回憶起昨天的自己,這幾年來的自己,自從懂事後的自己,他不斷想著自己的溫文爾雅、彬彬有禮、與人為善、恭敬謙讓,他渴望成為古道熱腸、俠義仁德的英雄,該出手時就出手,得饒人處且饒人,處處留有餘地,處處給人台階。除非迫不得已,除非被逼無奈,他不會殺人,更不會斬草除根。事實上,他每次鏟奸除惡,心中都會經歷極大的震動,經過思緒的紛爭。

他回顧過去,覺得無法忍受,無法想像:這樣愚昧庸俗的人,怎能一直活到現在?若不永絕後患,將會後患無窮,這樣簡單而正確的道理,形骸怎會一直不懂?

不會再有紛爭了,過去的行海已經死了。如果我能活下去,如果我能醒過來,如果我能復原,如果我仍有神功,我不會再猶豫,不會再遲疑,不會再溫和,不會再謙讓,不會再退縮,不會再虛偽,不會再愚善。

如果我心懷正義,那我所殺必為邪徒,這其中沒有容讓的餘地,沒有動搖的必要。死的邪徒也不會告密,不會帶來多餘的麻煩。

如果如果我不被死亡淹沒。

他睜開眼,腦袋和胸口很麻木,身上黏糊糊的都是鮮血。

為何我沒死?

骸骨神說道:「就像亡人蒙一樣,當冥火功練到一定境界,你會超越死亡。每一次死去會減弱活氣,但卻能挽回生命。」

形骸摸摸自己臉頰,肌肉是麻木的,他找了面鏡子,發現自己成了活屍。

骸骨神道:「無人能看穿你的面貌,冥火自然而然會賦予你障眼法,但從此以後,世人會厭惡你,誤解你,孤立你,排斥你。你所在的地方,一個月後,大地會枯萎,清水會污濁,蛆蟲會叢生,鬼魂會出沒。」

形骸點了點頭,他何必在乎?他本已死了,現在活著,只是為了獵殺妖魔,獵殺緣會。

骸骨神嘆道:「但你很幸運,因為你練有放浪形骸功,憑藉此功,你可抵消冥火詛咒,得以在世上容身。但若你全力以赴,將會露出活屍面貌,引發應有的天罰。你不蠢,應當能夠掌控時機。」

形骸自然而然就明白了那壓抑詛咒的法門,那叫做『伏屍法』,似乎那是命中注定的,是與生俱來的,是他動物般的本能,殘存在體內的野性。

他死而復生,淪為活屍,功力卻更為精純。他的心不再受約束,他得以真正放浪形骸,尋回自己的本質。他僥倖的被沉折復甦為人,可欠下的終究要還,不該拿的也終究會失去。

骸骨神又道:「你是昔日伍斧轉世,故而與孟輕囈在一起時,你會逐漸找回自我,變為活人。但若與她疏遠,則會被冥火淬鍊,越陷越深。」

形骸問道:「是你盜了冥火,賦予盜火徒,而非那個後卿。」

骸骨神道:「除我之外,更能有誰?」

形骸再無疑問,他不再困惑,他長大成人,終於擺脫了野性、愚昧,收穫了智慧與瘋狂。

他使出放浪形骸功,足下探出骨刺,激發龍脈,轉變龍脈為極陰,脈象中湧出霧氣,將屍體溶解,令血液消失,令冤魂遠走,不留下半點痕迹。外人看來,這鎮上的所有人在一夜見全不見了,似乎被一場迷霧吞沒,他們或許會質疑,或許會恐慌,或許會摸著線索,找到形骸,但他們唯有猜測,難有實證。

緣會殺光了鎮上的人,形骸毀去了所有的罪證。事情本該是這樣,因為他們是同謀。若沒有形骸,緣會不會活著,也不會來到這裡。緣會是兇手,形骸又何嘗不是?

他不知道緣會在哪兒,但他的餘生將會找她,在此之前,形骸忽然想到了另一個罪人。

夜深時分,草原與猛獁國交界的城鎮處,寒風凜冽,掠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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