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一章 河山表裡更分明——明清之際的風起雲湧 第八節 金聖嘆哭廟案

順治十七年(1660年),紫禁城中的順治皇帝偶然讀到江南士人金聖嘆的文章,忍不住稱讚道:「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時文眼看他。」

金聖嘆聽到消息時,正在好友韓住貫華堂 中閱書,當即「感而泣下,因向北叩首」。還特意作詩道:「忽承帝里來知己,傳道臣名達聖人。合殿近臣聞最切,九天溫語朗如神。」又有「今日長安指日邊」「香爐北上是經筵」之句,表達出一種天真的幻想,希望能得到順治召見,在皇帝身邊做個「經筵」大臣。此時金氏決計想不到,一場殺身之禍即將到來。

金氏原姓張,名采,字若采,明亡後改姓金,名人瑞,字聖嘆,吳縣(今江蘇蘇州)人。其人能文善詩,孤高率性,倜儻不羈。授徒講學時,旁徵博引,諸子釋道,稗官野史,無所不包,議論大都發前人之未發,往往出語驚人,又好炫耀才學,極受當地士庶矚目,有人目之為「才子」,亦有人視其為「狂生」 。

金聖嘆自幼學佛,喜與僧人結交,有聯題佛經云:「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他擅長扶乩降靈,自稱天台宗祖師智顗弟子的轉世化身,託名「泐庵」法師,在江南名氣很大,曾至葉紹袁 、錢謙益、姚希孟、戴汝義等名人士大夫家中扶乩,不但寫出優美感人的篇章,還往往說中事主心思,由此受到葉紹袁等人的崇信追捧,尊稱其為「泐公」或「泐師」。錢謙益直言金聖嘆真的像是受到某種神靈支配。

入清以後,金聖嘆對清人屠殺江南百姓的暴行多有不滿,遂絕意仕途,閉門著述。然及他聽到順治皇帝「金口」稱讚其文章時,還是受寵若驚,感激涕零,於是出現了「向北叩首」的一幕。

金聖嘆期待的皇帝恩召沒有到來,反而先傳來了順治皇帝駕崩的消息。雖然滿清平定江南已有十餘年,但並不得人心,沒有多少人真正為皇帝的過世感到悲傷。甚至還有人幸災樂禍,如文壇盟主錢謙益在哀詔傳到江南後,不顧國喪之禮,公然宴飲作樂,還特意在所作詩作《後秋興之十》題注道:「辛丑二月初四日,夜宴述古堂,酒罷而作。」 然較之旁人,金聖嘆多了一份惋惜的傷痛,因為順治皇帝本有可能成為他的「明主」。此時的金氏萬萬想不到,一場大獄即將興起,而他亦將捲入其中。

清廷素怨江南多事,對蘇州、松江等地格外徵收重賦 。當時蘇州吳縣縣令任維初剛剛上任,即收到江蘇巡撫朱國治令牌,稱吳縣積欠賦稅嚴重,要求儘快上繳上年賦稅銀兩。任維初遂改三六九日追比為日日追比 ,還專門在縣衙堂上擺放了數十支大竹板,浸在尿桶中,打起人來,無不鮮血淋漓。不幾天,就有一人死在板子下。

任維初雖以嚴刑催征錢糧,然荒年歉收,賦稅又重,難以收齊。在這樣的困難局面下,任維初竟然還起了貪心,將常平倉 糧食取出,命衙役總管吳行之以高價轉手賣給百姓,所得錢財盡數收入自己腰包。至於倉糧短少之數,則分攤給全縣各戶徵收。此事不久即被人揭穿,一時間,民怨沸騰。

剛好這時順治皇帝駕崩,二月初一,哀詔下到江南。地方官員按照慣例在蘇州府院(今江蘇蘇州道前街會議中心)設置了靈堂、靈牌,江蘇巡撫朱國治、道台 王紀及府、縣等大小官員均要在靈牌前哭靈三日。

二月初四,義憤填膺的吳縣諸生(通過院試的秀才)決意當眾控告任維初的罪行,遂相約到文廟 哭廟 ,再去府院向江蘇巡撫朱國治參告縣令任維初。

生員倪用賓、薛爾張等人寫好揭帖後,想多取得一些人的支持,便拿著揭帖去雅園(在因果巷與閶邱坊間)找在鄉官宦顧予咸,請他指點。

顧予咸字小阮,一字以虛,號松交,出自「江南第一讀書人家」唯亭 顧氏,順治四年(1647年)中進士,歷知寧晉(今屬河北)、山陰(今屬浙江)、江陰。任知縣期間,曾以收買叛徒作耳目的辦法,撲滅了抗清義軍白衣義軍,由此被清廷「舉天下卓異第一」,後升任吏部考功司員外郎。這一次,顧氏是因病回家鄉蘇州休養,因其在當地名望很高,又在京師任職,所以生員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他。

倪用賓、薛爾張等人去找顧予咸後,另一名生員丁瀾則去找蘇州府學教授程翼蒼 ,索取文廟鑰匙。

程翼蒼是順治九年(1652年)壬辰科老進士,正與到訪的金聖嘆閑談。丁瀾進來後,金聖嘆聽說哭廟一事,連聲道:「參得好,參得好。」程翼蒼也對任維初不滿,當即將文廟鑰匙交給了丁瀾。

丁瀾取到鑰匙後,與倪用賓會合,邀集了一百多人,齊至文廟,鳴鐘擊鼓,對著孔子的牌位放聲痛哭。哭畢,諸生按照計畫向蘇州府院進發。沿路多有相隨者,竟至千餘人。

到了府台衙門,倪用賓等人進呈參帖,要求驅逐吳縣縣令任維初。江蘇巡撫朱國治見生員聚集在衙門之外,群情激憤,且看熱鬧的民眾越來越多,擔心事情鬧大,忙下令逮人。兵丁湧出,當場抓住了倪用賓、沈大來、顧偉業、張韓,來獻琪、丁觀生、朱時若、朱章培、周江、徐玠、葉琪十一人,餘人四散而逃。

這十一人中,丁觀生是生員丁瀾堂兄,朱時若是沈大來妹婿,均是跟來看熱鬧的,屬於無辜受累。其餘九人,則是隨同倪用賓的生員。

道台王紀負責審理此案。王紀聽說生員初衷只是為揭發吳縣縣令任維初的罪行,遂招來吳縣衙役總管吳行之,詢問私賣倉糧情況。吳行之招出了實情,稱賣糧一事受命於縣令任維初。

王紀問任維初道:「為什麼要在徵收錢糧時糶賣倉糧?」

任維初竟堂而皇之地回答道:「犯官到縣止二月,無從得銀,而撫憲 索饋甚急,故不得已而糶糧耳。」意思是,全因巡撫朱國治催糧催錢甚急,才不得不如此。

朱國治見任維初毫不避諱地牽扯出自己,忙出面庇護,為任維初開脫罪責,稱賣糧是為清廷徵集兵餉急用,並偽造了一系列文書、口供,掩飾了任維初盜賣官糧一事。

同日,蘇州府學教授程翼蒼聽說自己的學生被官府拘拿,急忙寫了參本,列出縣令任維初催糧嚴酷、杖斃人命、私賣倉糧、中飽私囊等罪狀,著人連夜送給巡撫朱國治。

程翼蒼的本意,只是想營救生員,但他料不到的是,正是他這份參本,促使朱國治下定了要將眾生員置於死地的決心。

二月初五,眾官員哭靈完畢。朱國治召集眾官員道:「本想從輕發落任縣令一事,不料眾生員鳴鐘擊鼓,震驚先帝之靈。而今又有陳教授參任縣令,只得呈報朝廷懲處,諸位以為如何?」

眾官員不敢有異議,朱國治遂以震驚先帝、聚眾倡亂、情同謀反的罪名,將蘇州諸生上告朝廷。

順治十八年(1661年)二月十一日,朱國治奏疏抵達中樞。當時康熙皇帝年幼,由顧命大臣鰲拜輔政。適逢江蘇金壇有義士反清,重鎮鎮江發生失竊機密案,清廷對哭廟案極為重視,立即派出滿人大臣刑部侍郎葉尼、理事官英孥、春沙、海勒布前往江蘇會審。

老謀深算的朱國治知道事情因吳縣縣令任維初而起,蘇州民眾盡知真相,擔心在蘇州會審將激起民變,遂刻意將會審地點安排在江寧。

四月初,倪用賓等十一人被吳縣捕廳押送至江寧,一路吃盡了官差苦頭。吳縣縣令任維初與蘇州府學教授程翼蒼,亦被傳喚至江寧候審。

四月初八,會審正式開始,葉尼等四位欽差居中而坐,兩江總督郎廷佐、江蘇巡撫朱國治分坐兩邊。

郎廷佐與程翼蒼有舊,有意為其開脫,一見到其人上堂,便問道:「你是吳縣教官嗎?」

程翼蒼一怔,答道:「不是,是蘇州府教官。」

郎廷佐立即道:「我以為是吳縣教官呢,既是蘇州府教官,這事跟你沒有關係,快些出去。」

朱國治忙派人攔住程翼蒼,告道:「總督大人只是叫你出去,四位欽差大人還沒有發落,後日審訊,你還要再來,不得有誤。」

四月初十第二次會審,程翼蒼再次入堂。郎廷佐很是意外,問道:「你不是蘇州府教官嗎,我叫你回去,為何不回去?」

程翼蒼不敢說是朱國治阻攔,只答道:「在此聽候。」

郎廷佐多少有些會意過來,便笑著對欽差葉尼道:「天下竟有這種書獃子!」又轉過頭來,厲聲呵斥道:「這是什麼地方,要你在此聽候嗎?還不快走!」

朱國治心中不甘,卻因位居總督郎廷佐之下,不便當眾忤逆上級。葉尼等滿人官員也不知究竟,程翼蒼由此退出,隨即返回蘇州。

葉尼隨後提審倪用賓等十一人,諸生均訴說到文廟鳴鐘擊鼓緣由,是要參告吳縣縣令任維初私賣倉糧。

因清廷點名要將哭廟、金壇謀反、鎮江失竊機密三案同查,哭廟已與謀反性質等同,葉尼早已有先入為主之印象,立即一拍驚堂木,喝道:「要你們招供謀反事由,為何以任維初賣糧作答?」下令將十一人各杖三十,又動了夾棍酷刑。

生員們禁不住拷打,陸續招出薛爾張、姚剛、唐堯治、馮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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