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一章 河山表裡更分明——明清之際的風起雲湧 第三節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明朝滅亡後,明宗室在南方陸續建立了一些政權,包括弘光政權、隆武政權、魯王監國、紹武政權及永曆政權,五個政權加起來前後共歷十八年(1644—1662年),通稱為南明。

其中弘光、隆武和魯王三個政權均只維持了一年,紹武政權僅存四十一天。而永曆政權之所以存在了十六年,蓋因龍拏虎攫,總在黃河、長江兩流域,而西南之地向來和大局關係較淺 。限於篇幅,本節重點講述弘光政權,其他將會相關之處一帶而過。

甲申之變後,崇禎皇帝自盡,大明王朝覆滅,滿清輕而易舉入主北京,但淮河以南絕大部分地區仍然由明朝勢力控制。明朝為兩京制度,南京作為陪都,與北京一樣,設有一套政府機構,有獨立的六部和五軍都督機構,只不過諸司印信全都移至北京,沒有實權。

1644年初,當李自成率大順軍進逼北京時,在南京吏部任職的復社巨子陳子龍已預料到京師難保,說服江南巡撫鄭瑄秘密上書,建議崇禎皇帝送太子朱慈烺到南京,做好監國準備。同時,南京畿道御史祁彪佳 亦開始招募水軍,以拱衛江南。

有遠見的不獨陳子龍,翰林學士李明睿甚至當面向崇禎皇帝提出:朝廷正值「危急存亡之秋」,唯一明智的選擇,就是放棄危在旦夕的北京,遷都南京。崇禎皇帝臉色立變,遲疑了一會兒,才應道:「此事重,未可易言。」

李明睿便以南宋遷都臨安為例,講了一通道理。崇禎皇帝似乎有些動心,但因有其他大臣在場,又不便明言,遂令李明睿等人退出。

當晚,崇禎皇帝單獨召李明睿進宮,問及南遷的細節。李明睿稱當務之急是要招募一支護送皇帝南下的新軍,但朝廷拿不出這筆開支,除非皇帝動用自己的小金庫。李明睿大著膽子道:「內帑不可不發,萬一行至中途,賞賜不足,出處甚難。」

崇禎一聽說要自己掏腰包,便很不高興,於是這次秘密召見不歡而散。

然而當李自成的大順軍兵臨居庸關時,十五歲的太子朱慈烺都意識到北京保不住了,遷都之議再起,不過這次是明面上的,而且與李明睿之提議大有分別——

朝中以左都御史李邦華為首的大臣主張送太子朱慈烺南下,於南京監國,而崇禎皇帝該當留守北京,肩負守衛社稷之責。這其實是要求崇禎自我犧牲。崇禎迫於形勢,只得裝腔作勢地道:「國君死社稷,恆理也。」話一出口,又忍不住道,「言遷者,欲使朕抱頭鼠竄耶?」滿腔怨恨之意,溢之言表。

兵科給事中光時亨見皇帝不高興,立即挺身而出,抨擊主張南遷的李邦華和李明睿,言辭極為激烈。眾大臣揣摩聖意,亦掉轉風向,紛紛附和。

然而崇禎皇帝愈加憤怒,因為他的本意是想自己南下,令太子留守北京,不想這幫愚蠢的大臣會錯了意。於是,崇禎一面說「光時亨阻朕南行」,一面又指責李明睿結黨欺君,稱:「諸臣平日所言若何?今國家至此,無一忠臣義士為朝廷分憂,而謀乃若此!夫國君死社稷,乃古今之正,朕志已定,毋復多言。」

皇帝越說越氣,當場下令將李明睿處死。還是光時亨出面求情,崇禎才就此作罷,但「南遷之議寢矣」。

到了三月,時局愈加不利,崇禎不得不打出最後一張王牌——召吳三桂入關勤王。大臣們遂再次聯名上書,請送太子朱慈烺至南京,督率江南軍事。崇禎還來不及回答,光時亨便大聲質問道:「奉太子往南,諸臣意欲何為?將欲為唐肅宗靈武故事乎 ?」

言外之意,是暗示請送太子朱慈烺南遷的大臣在密謀擁立太子,逼迫崇禎退位。眾大臣惶然失色,「遂不敢言」,再無人敢提南遷之事。

崇禎既不同意遷都,也不遣太子及重臣去南京,這一決議對後來的局勢產生了深遠影響——滿清入主北京時,完整接管了大明中央政府,將一大批精英官吏收於麾下。後來滿清能迅速統一中國,站穩腳跟,也是得益於這批漢人官吏。

大順軍進逼京畿時,南北交通中斷,明廷消息亦無法發出。1644年四月初一,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發布「號召天下臣民起義勤王捐貲急事」檄,預備率兵渡江,北上勤王。不出幾日,便得到了崇禎皇帝已於三月十九日在煤山自盡的消息。當時人們還不敢相信,只以為是流言。直到四月十七日,大學士魏炤自北京逃出,證實了這一消息的真實性。

震驚之後,南京大臣亦很快意識到,要延續明朝命運,需立即立一位新皇帝。而李自成佔領北京後,崇禎皇帝的三個兒子,包括太子朱慈烺在內,均落入大順軍之手。李自成敗出北京後,三位皇子均下落不明,極可能已為大順軍加害,大臣們遂將目光投向明宗室子弟。當時有不少明朝宗室為避戰亂而來到南京,如萬曆皇帝朱翊鈞之孫福王朱由崧、隆慶皇帝之孫潞王朱常淓等。於是,各方各派出於各自利益,再次上演明朝末年黨爭的一幕。

東林黨人兵部侍郎呂大器、禮部侍郎錢謙益和翰林院詹事姜曰廣支持立潞王朱常淓,認為其人賢明謹慎。鳳陽總督馬士英則擁立福王朱由崧。福王名聲很差,號稱「無知」「貪婪」「酗酒」「兇殘」「專橫」「好色」「不孝」,但與崇禎血緣最近。立賢派與立親派產生了激烈衝突,南京大臣大都捲入其中。然馬士英棋高一著,拉攏了握有兵權的高傑、黃得功、劉良佐、劉澤清諸將領。南京廷臣集議時,「吏科給事中李沾探馬士英指,面折呂大器。馬士英亦自廬、鳳擁兵迎福王至江上。諸大臣乃不敢言」。福王之立,基本上就是一次軍事政變。

令人意外的是,本可左右大局的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始終置身事外。史可法是東林黨人左光斗弟子,本該支持錢謙益等人立潞王朱常淓,但他出於大局考慮,擔心舍親立疏會引起更大的風波,於是在這場賢親角逐中保持了沉默,最終默認了福王之立。

明崇禎十七年,清順治元年,公元1644年五月初三,馬士英等擁立明福王朱由崧監國於南京。自明成祖朱棣遷都北京後,南京宮殿雖然有皇族及大臣駐守,卻日漸趨冷。至崇禎年間,因歷代水患、風宅及大火,南京皇宮已相當破敗,三大殿蕩然無存,群臣勉強修繕了武英殿,迎朱由崧入住。五月十五日,朱由崧在在武英殿即位,年號「弘光」,是為弘光皇帝。

這位弘光皇帝果然不負其聲名,一登基便急不可待地沉溺於酒色,「帝深居禁中,唯漁幼女,飲大酒,雜伶官演戲為樂」,亦由此被人稱為「暗弱」的典型。

除了在蘇州、杭州、嘉興、紹興等地區大肆選美之外,弘光還派人四處捕捉癩蛤蟆,以剝取蟾酥製作春藥。內監們公然打出「奉旨捕蟾」的旗號,民間因而稱弘光為「蝦蟆天子」 。

弘光政權從一開始便是黨派鬥爭的產物,馬士英因擁戴有功,開始把持朝政,扶植親信阮大鋮。阮大鋮與東林、復社積有極深的宿怨 ,一上台大肆剷除異己,名士如侯方域、冒襄都曾遭其逮捕迫害,就連兵部尚書史可法亦被排擠出朝。時人有歌謠唱道:「長官多如羊,小吏賤似狗……可嘆江南錢,盡入馬家手。」

東林、復社人士為求自保,轉而求助於大將左良玉,左良玉世鎮武昌,擁有數十萬重兵。馬士英、阮大鋮則援引江北四鎮兵力作後盾。雙方針鋒相對,各自興風作浪,為爭奪權勢而出盡全力。弘光朝廷的內部紛爭,令這一小朝廷始終處於動蕩之中,根本無暇北顧。而滿清豫親王多鐸卻是馬不停蹄,攻破西安、擊敗勁敵李自成後,又立即分軍南下。

就在滿清大軍南下、形勢危急之際,鎮守武昌的左良玉竟發兵南下,聲稱要「清君側」「除馬阮」。主持朝政的馬士英不但不予以安撫,以共對強敵,反而公然提出:「寧可君臣皆死於大清,不可死於左良玉之手。」有人抗言道:「淮揚最急,應亟防禦。」馬士英怒道:「有議守淮者斬。」

朝議之後,由弘光皇帝下詔,令督師在外的史可法盡撤江防之兵,以拱衛南京、對抗左良玉。

這一內訌的最終結果是:左良玉於途中病死,其部為黃得功等人擊潰,殘部後投降清軍。史可法得知消息後,又率軍回師揚州。此時,滿清多鐸大軍已進至距離揚州二十里處下營,次日兵臨城下。史可法孤軍抵抗數日後,以身殉國。

揚州是清軍南下時遭遇頑強抵抗的第一座城池,為殺一儆百,滿清進行了瘋狂大報復,燒殺搶掠持續十天,「城中積屍如亂麻」,揚州軍民除少數破城前僥倖逃出者以外,餘人幾乎全部慘遭屠殺,是為歷史上著名的「揚州十日」。

史可法親信幕僚王秀楚為極少數倖存者之一,他根據親身經歷著有《揚州十日》記錄其事:「自四月二十五日起,至五月五日止,共十日,其間皆身所親歷,目所親睹,故漫記之如此,遠處風聞者不載也……諸婦女長索系頸,累累如貫珠,一步一跌,遍身泥土;滿地皆嬰兒,或襯馬蹄,或借人足,肝腦塗地,泣聲盈野。」

清兵殺人如麻,流血有聲,揚州頓成人間地獄。比地獄更難忘的場面,是百姓不知反抗、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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